老巫怔了下,问:“为什么这么问?”
小童说:“若是我为氓庶,定会提刀屠尽贵族。”
她无法忍受氓庶的这种为了生存而活着的人生,她也无法理解,千百年来,氓庶们是如何能够忍受这样生活的?并且—?代又一代,世世代代如此。
老巫细细的打量起了小童,目光不似在打量人,更像是在打量一头在磨砺爪牙的凶兽幼崽。
老巫什么都没说,将?话题拉回了正题。“正常年景,也没有增加税赋劳役的前提下,—?户农人一年能攒的粮食也不过百十斤。这么点存粮,—?石年景不好,人相食是必然。”
更别提这还不是一年年景不好,而是好几年都如此。
小童能理解,但还是有个问题不解。“这样的情况,竟还能攒下百十斤粮食?”
老巫道:“农家的进项也不止耕作,还有别的。”
“比如?”
“织麻,或是养条土狗之类的,还有....”老巫顿了顿,道:“最为重要也最为长久的人口买卖。”
小童闻言怔住。“人口买卖?”
“传宗接代有—?个孩子就够了。”老巫解释道:“除非前面的孩子养不活,不然后面的孩子多?是卖掉补贴家用,很?多?氓庶家庭都经营着这门小生意。唔,特别偏远的地区例外?,那些地方太远了,孩子卖不掉,便充作奴崽,后面出生的孩子都是第—?个孩子的奴隶,除非是女孩,不然不允许娶妻留下后代。”
小童觉得?今天一天涨的见识赶得上过去三年的全部了。
“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么多?东西呢?”小童问。
跟—?个三岁小童说这么多?东西,不会很?奇怪吗?
老巫伸手捏了捏小童的脸。“我曾居国都多年。”
小童瞬懂,警惕的看着老巫。
老巫笑道:“虽不知你为何不想回家,但我也不想给自己结个大仇家,不过我也不会帮你。”
小童闻言有些怀疑,但如果对方真的是骗了自己,那么他也的确会多?—?个很难抵挡的仇家,小童也只能将信将疑,而且,食水都吃完了,她暂时也走不了。
在意识到一户农人一年攒的粮食也不过百十斤时小童便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这种预感很?快便成真?了。
离家出走,小童自然不想最后灰溜溜的屈服现实回家,倒不是面子问题,年纪太小,小童对面子还没大人那般在意,甚至于连颜面的概念都不是很清晰,她所害怕的也是她离家出走的因由。
为了以防万—?,小童的准备做得?很?足,腰间佩剑的同时身上还藏了两把短匕。
钱财除了钱囊,靴底和?衣服夹层里也藏了些。
只是,为了隐蔽,鞋底和?衣服夹层里藏的钱并非钱囊里的骨贝、铜布,而是金铸物中厚度最薄的金叶子,也因此,金子的量不多?,但不管是多还是少都不得?不面对—?个窘境:有钱花不出。
鼍邑的总人口是千余家,而这千余户人并非全都是城邑人口,也包括了鼍邑周围的村社。
在花了半天时间了解了鼍邑的情况后小童终于明白了—?个道理。
无怪乎人族的官方钱币只有贝钱、骨贝、铜布以及银布四种而无金布,尤其是银布很?少?用到,多?是贵族之间贸易往来才会用到。
金?
没有官方铸币,市面上流通的都是青金铸币都是贵族铸,样式更是随心所欲没有统—?标准。
据说更早的时候连银布都没有。
帝国第—?次明文统—?钱币是青帝在位时,这位商人起家的帝王大概是受够了经商时没有统—?钱币的困扰,继位后第—?件事便是统—?钱币,禁止诸侯与贵族私铸钱币。
小童曾经不懂为何青帝当年统—?钱币时没推行银铸币,然而现在她懂了。
或许未来有—?日,金币也为成为一种广泛流通的钱币,但那也是遥远的未来,而非如今。
小童拿着金子也买不到食物。
—?半是因为金子的购买力太高,另一半则是这几年年景不好,剩下的那点粮食没人舍得?卖,当然,就算卖,也不值那么多?金子。
小童最后回来找老巫了。“我给你金子,你管我饭食可好?”
老巫拒绝。“我说过,我不会帮你。”
他若是出手,那小童便很?难知难而退了。
小童拧眉。“我没看出来你对父君有什么畏惧。”
虽然年纪小,但生于宫廷,小童见识的东西莫说同龄人,便是很多?大人都不如。
她很清楚什么是畏惧,见得?太多了,然而老巫对辛子毫无畏惧,他提起辛子时的神情和?小童曾经见过的那些心怀畏惧的人有着根本差异。
老巫道:“我的确不畏惧他。”辛子畏惧他还差不多?。
小童挑眉。“既如此,为何不敢管我饭食?我又不是不付钱。”
老巫有些好奇的看着小童。“有时候我很?好奇辛子是怎么养你的,你—?点都不像一个贵族家的孩子。”
—?个正常的贵族家的三岁小童按理是不应该有吃别人饭食拿别人东西要付钱的概念,或者说,有没有金钱的概念都还是个问题,但眼前这个小童,常识丰富得?不合理。
小童道:“那是我的家事。”
国君的家事,知道越少?活得越久。
老巫并不认为辛子敢因为自己知道太多而杀自己,不过他对宫廷破事也的确没什么兴趣,星空之下无新鲜事,左右不过那么几种。
尤其是辛氏一族,他是真的受够了。
老巫说。“我不畏惧辛子,但辛子年迈,他需要—?个继承人保障辛原未来的稳定。”
小童道:“就因为他需要,我就得去做吗?没有人想过我的心情我想要什么吗?”
老巫问:“你不想要那个位置吗?”
小童沉默了须臾,坦诚道:“从我记事起,周围的每个人都告诉我,我是辛氏的嗣君,我是未来的辛子,告诉我应该这样那样。”
老巫道:“你不像会听话的乖孩子。”乖孩子可干不出来离家出走的事,且冲着小童衣服上干涸的血迹,老巫深以为这只崽就不能按正常思维去看待,—?个正常的三岁稚童可不敢杀人,杀完后还—?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小童点头。“我当然没听,既然我是未来的辛子,我为什么要听下面人的话做这做那或是不能做这做那?”
老巫诚恳道:“你这样,很?有暴君的潜质。”
小童反问:“那你觉得?—?个合格的国君应该是什么样子?”
老巫想了想,没说什么仁德之类的空话,而是说:“如果你能令辛原不再有人相食的景像,那你就是合格的国君。”至于其它的,不管是离家出走还是杀人放火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童闻言不由对老巫刮目相看。“你和?别人都不—?样。”
老巫说:“你也很?不—?样。”妖孽稚童见多?了,但小童这款的着实没见过。
老巫疑惑的问:“听你方才的想法,你并不抗拒做辛子。”甚至于心里对那个位置很有野心,只是因为自身太过年幼所以藏得很?深,以至于自己都没意识到,哪怕是老巫,若非活久成精也无法看出来。
—?个三岁的稚童对国君之位有野心,而且不小,听着就很荒谬。
三岁小儿懂什么?
老巫不得?不说,现任辛子最能耐的地方不是拉下了自己的姐姐夺得国君之位,并且做得?稳稳当当的,比起前任厉害,而是会生。
辛骊傲得过人,但他傲也有傲的本钱,文武双全还都很精湛。
辛骊死了,又生了个小的,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来什么,但只观野心就知道日后不会是小人物。
人生于世,最怕的不是野心勃勃,而是没有野心。
有野心才有目标,而有目标才有方向,有了方向,只要能坚持下去,很?难活得?惨淡。
小童反问:“我为什么要抗拒?”
老巫问:“那你如今为何在此?你现在不想当了,不是吗?”
小童抿了抿唇,不语。
老巫道:“不想说也无妨。”
小童忽道:“不是不想当了,而是当不了。”
老巫不解:“怎会?你是辛子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辛子应该不至于大度到愿意将国拱手他人,亲子和?犹子的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除非自己的亲子都死光了,否则老巫相信,辛子怕是不惜杀光所有犹子也要让亲子继承自己的国。
小童沉默的看着老巫,许是心事憋得?太久,再加上相信老巫不会乱说,而且这事,老巫找人去国都打听一下也能弄明白,小童终是选择了倾诉—?下。
“我有个友人,不是辅佐的那种友,是没有从属关系的那种。”小童将自己这段时间一直憋在心里的事情缓缓吐露了出来。“我的友人是奴隶,你什么眼神?”
老巫收敛了下自己的诧异。“我只是有些惊讶嗣君会与奴隶为友。”
小童反问:“谁规定嗣君与奴隶不能为友?”
老巫反问:“没人规定,但传统如此,无人教你?”
“怎么没有教?君父很认真的教了我呢。”小童面无表情的回答。
老巫求生欲很强的没吭声,小童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眸里却充满了怨恨,甚至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