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歇会。你去外面玩。”
船上几十个他的手下,不担心她的安全问题。只怕她晕船。
他说毕,翻了个身,忽然意识到什么,眸子一?沉。
床褥被子都还是温的,枕头上残着淡淡皂香。
就在一分钟之前,小姑娘还美美的躺在上面,宁静的睫毛盖着眼,被子拥到下巴尖。
她今早还洗了头发。
这个画面一闪,他全身微热。
他这算什?么,金屋藏娇?
“给我带上门。”他闷闷地说。
林玉婵“嗯”一?声,刚要走,又忽然犯坏,悄悄走到床边,弯腰,鼻尖轻轻蹭上他脸蛋。
苏敏官呼吸加速,眉梢微微一挑,耳珠热起来,忍住不动。
“对了,”她轻声说,“三等?舱小妹可不可以求个特惠待遇,今天借你的盥洗间呀?”
三等?舱的状况比她想的要糟。全是朴素的大老爷们,下层统舱的盥洗间时时排大队,纵然有人定时清理,也不免有味道,而且那门还关不严。她一个小姑娘哪敢跟着挤。
若是林玉婵走正规流程买票,义兴的人是绝对不会卖她三等?舱的。
但黄牛只为赚钱,这种事肯定不会事先提醒她,甚至还鼓励她,说义兴的三等?舱比别家还舒服,宽敞!
林玉婵上了贼船下不去,她再要强好面子,这时也没法再矫情,只能厚着脸皮求人。
苏敏官闭着眼,嘴角微微一?翘,拖长声音说:
“头等舱三号房是富商太太,五号六号是候补知县一?家人,自己敲门借去。”
“哦。”
林玉婵郁闷地答应,起身离开。
蓦地手腕一?紧,被他大力一?拉。
她“呀”的一?声,直接跌他怀里,慌慌张张往外爬。
苏敏官收紧手臂肌肉,轻轻一?箍,依旧闭着眼,凭感觉,把?小姑娘的脑袋拢到自己跟前,翘个二郎腿,姿态十足的恶少。
逗她一句,还当真了。
床铺窄小,她半个身子悬在外面,不敢再挣,软软的声音哀求:“放开。要滑下去了……”
他才不会放呢。低低笑了一?阵,胸腔带着她的脸蛋震。
“想用我的也可以,”他轻声贴着她脸蛋说,“要收费。”
手一?松,小姑娘连滚带爬地落到地上,依旧噘着嘴,问:“多少?”
苏敏官:“你付不起。要给我打工抵债。”
林玉婵用眼神抽打他一?万遍,心平气和道:“你说。”
“蒸汽轮机的操作?手册,我还有多处不懂,请了个西洋工程师译了,文法不通,白花钱。”他说,“阿妹,有空帮我看看。”
林玉婵乐了。《基督山伯爵》读腻了,正好换换口味,打发旅途无聊。
她点头答应。
苏敏官立刻说:“钥匙在左边第一?个抽屉。多谢。”
他闭上眼。
却听不到关门声。睁眼一看,小姑娘依旧微笑着坐在他身旁。
苏敏官心里毛毛躁躁,问:“还有何事?”
林玉婵笑道:“那么想赶我走?”
前阵子她被棉花弄得焦头烂额,现在回想,确实有点冷落他了,过?意不去。
昨天她逗他,故意扮冷淡。他轻描淡写地应付。但林玉婵注意到,那么善于伪装的人,眼神和语调里都藏不住隐约的心灰意冷。
这个苏少爷哪,一?颗心像个单面透光的窗。他猜别人心思猜得十拿九稳,可他自己,心里纵有千般不满,万般失落,都不会对别人诉。
所以只好她稍微主动一点啦。好容易偷得几日闲辰光,有的是时间腻歪。
谁知这人不买账,温柔地看着她一笑,十分感动地拒绝:“你在,我睡不着。”
林玉婵那个气呀。
这人睚眦必报。肯定是报复她昨天的态度。
跟他比转弯抹角,她肯定最后把自己绕进去。于是她放软声音,很?直白地说:“前些日子你都不常见我,现在不要我多陪陪你?”
苏敏官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眼中明亮而温润。
“不用。”他放低声,依旧坚持道,“阿妹春风得意,我也一?样高兴。你不用时时刻刻陪着我。”
她微微一怔,低头虚看自己的手,好半天才问:“真的?”
苏敏官点点头。
没告诉她的是,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自控,不让自己被那些得陇望蜀的念头所吞噬。
与她的缘分,终究只到明年为止。他暗暗的盼望,日后小姑娘回忆起这段甜美而紧张的的日子,想起的都是赚钱,是欢笑,是扬眉吐气,是码头前那轻快的、带咸味的风……
这回忆里能有他的一?点点戏份,如果她能记得,有个人曾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直默默欣赏她的成?功,分担她的泪水。他就已经很满足。
并不希望她回想起这段露水情?缘时,脑海里充斥着不合时宜的亲热,以及无疾而终的疯狂。
他抱着这个古怪的想法,心中叹口气,捉过?姑娘的小手,轻抚她掌心的肌理。
“阿妹,”他笑着抱怨,“为什么非要坐我的船,别家轮船公司,船票都很充裕的。”
林玉婵:“……”
又提。哪壶不开提哪壶。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了好嘛!
她不服气,抬杠,“我就要坐你的船。你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顾客就是上……”
“开心。”苏敏官轻轻亲她手背,“我怕我开心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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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板日理万机,确实需要午休一?下。于是整个下午,林玉婵坐在轮机室里,咬着笔头研究物理化学。
果然天生?劳碌命,没福气消受一?个纯粹的假期。
那操作?手册厚厚一?叠,其实大多数内容已经译得差不多。苏敏官请来的安姓船长经验丰富,在外资轮船公司做过?多年,船工水手培训到位,闭眼都能开船。
只有极少量的偏门内容,譬如如何排除某些八百年不会出一次的故障,由于专业性太强,译得七零八落,不够尽善尽美。
但苏敏官要求严格,不喜漏洞。因此还在想办法补足。
林玉婵觉得这些至少是大学物理内容,她力有不逮。努力研究了几个小时,进展缓慢,只得去外面吹风。
甲板上人多。她小小地利用特权,钻过一?道挂着“乘客免入”牌的拦路绳,找了块没人的地方,看景吹风。
轮船在宽阔的长江里穿行。日光西移,正迎着船头,照耀出一片金属光泽。
两岸沃土连绵,原是鱼米之乡。但因连年战乱,少见人烟。只是近来有人回归故土,慢慢垒起新的农居。
烟柳芦雁,阡陌沟渠,一?派乡野徐徐展开,宛如清明上河图的画卷,时光好似倒退几百年。
岸边出现一?个村落。轮船轰鸣着经过。忽然,几十个男女老幼从茅舍里跑出来,挤在岸边围观,有人还提着个锣,拼命地敲,带领众人齐声呐喊。
甲板上,来自上海的时髦乘客纷纷嘲笑:“哈哈哈,他们没见过?蒸汽轮船!以为是妖怪呢!”
水道收窄。岸上村民看清轮船上有人,这才意识到,这个喷着黑烟的庞然巨物,原是和村口摆渡一个功能的……船。
村民们惊叹指指点点,随后轰然散去。
忽然又有人看到船舷栏杆后立着个穿男装的姑娘。这可不得了,村民呼啦一下又围上来,像看猴子似的,朝着林玉婵指指点点,眼露十分鄙夷之色。有人义愤填膺地指指岸边一?块大石头,然后用力把?石头推下水。咕咚一?个大水花。
林玉婵忍不住蹙眉。这啥意思?
“放在他们乡下,姑娘家抛头露面出远门,跟男人厮混在一起,要捆起来沉塘的。”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苏敏官来到她身后,给她解释了这个动作的意图。
林玉婵再看看岸上村民那仇视的眼神,打个寒战。
苏敏官轻声一?笑。见左右无人,伸了胳膊,大大方方搂住小姑娘肩膀,把?她往自己胸前一?揽,下巴点在她额头。
林玉婵慌乱了一?刻,马上就看到,岸上村民的眼神仿佛见了鬼,有人捂眼,有人尖叫,有人张嘴跳脚,隔着半个长江,指着他两人怒骂。
她忽然扑哧笑出一声。随后忍不住跟苏敏官双双大笑,抬头看他一?眼,主动送上半边脸蛋。
……
岸上村民三观尽毁,只怕蒙上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沧海桑田不仅能代表时光的流逝。在同一?片时空、同一?个国度之上,也有沧海和桑田的分别。
那个拥有租界、船厂、银行、煤油灯、洋枪队的上海,只是衰老巨人身上的一?小块畸胎毒瘤。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土地的风貌,依然定格在几百年前的清明上河图。
偷偷摸摸的亲密不长久。有人快步走来,叫:“老板!开饭了!”
林玉婵赶紧从苏老板怀里钻出,假装自己只是走错路。
船副江高升人如其名,管船是一把?好手,做事一?板一眼,可惜情?商不佳。猛一?看见面前两个人,愣愣地道:“诶,林姑娘,你怎么在这儿?这里乘客免入,你有事找我,别老麻烦我们老板。”
他说完,自觉十分替老板分忧,挺胸抬头往旁边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