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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第 131 章(1 / 2)


小洋楼里一片狼藉。编了号的货架货品暂时被挪到一边。林玉婵最喜欢的绿皮沙发所幸还没处理,扶手上飘着个“纹银三十两”的手写价签。她瘫在上面不想动。

从四川路送来的无锡菜外卖还在冒热气。博雅几位伙计们累了一上午,此时都饥肠辘辘,拉过桌椅板凳,取过筷子就开吃。

一时间铺子里了无人声,像个凌乱的犯罪现场,只留轻微的筷子碰撞的声音。

林玉婵也顾不得形象,吞了好几个三鲜馄饨,又把一盘酱排骨推到容闳面前。

“边吃边说。”

容闳抚摸肚皮,不好意思道:“我刚吃了十二盎司牛排。”

所有人对他怒目而视。

容闳轻轻叹气。

“我以为这里早就散了,什么都不剩,换了新的主人,甚至也许不让我进门。所以……近乡情更怯,回来时反而磨蹭,不敢过来看。没想到大伙坚持了这么久,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林玉婵左手拿个排骨啃,右手指一指墙壁。那上面用木框装裱,挂了一张手写文书。

“博雅洋行临时共管声明”。

底下分布好几个签名手印。

“我们为何会坚持这么久,声明里都写了。”她有条不紊,道,“另外,您离开期间的钱钞出入和资产增减,这些账册里都记了明细。”

她咬着排骨头,单手用钥匙开抽屉,拎出几本书册。

容闳点点头,读了“共管声明“,神情微动。至于账册,并没有细看。

“我初被捉入牢狱之时,的确是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证据就是那枚我拒绝了的太平天国官爵印章。长毛逆匪是清廷心腹大患,抓住一个小卒都有重赏,更何况有官印的,我自辩的话语根本没人听。”容闳慢慢回忆,“隔壁牢房里日日有惨叫,隔着空气都能闻到血腥味,每日都有捱不过酷刑死掉的。万幸我有义兴的线人照料,不用经历那些……

“后来赶上皇帝生日,衙门放假,我暂时被晾在了牢里。我知道刑诉之路漫漫,因此托人递了信出来,请林姑娘尽早处理博雅的资产。那时我觉得,不管能不能活着出来,以后大概也会断了从商之路,一切从头开始。这些虚名钱财,早晚不是我的,何必死守不放。”

“这些虚名钱财也是我的。”林玉婵不客气地插话,严肃道,“这里头也有我的心血我的汗水。我跟您合伙这么久,不仅是挣到了钱。”

其余几人也说:“东家,你不愿牵连我们,心意是好的。但博雅也是我们的心血呀。”

容闳面有愧色,朝众人团团拱手:“抱歉。被困在黑暗狭小的那一方空间里,每日面临死亡威胁,很难做到理性思考。”

学霸也是肉身凡胎寻常人。大家也都很快表示理解。毕竟,换了旁人,屠刀悬在脑袋上,怕是早已吓得没法思考了,还管啥理性不理性。

容闳:“后来县衙传出风声,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信给我说情,拿我的过往资历、以及美国国籍说事。小小一方县衙,从未见过面子如此大之嫌犯,官场以为奇谈。那些狱卒都请我给他们写英文字母、唱英文歌……哈哈,却是有趣。

“此后忽有一日,有人令我换衣洗面,上船谒见一位总督……”

“总督。”苏敏官突然插话,“两江总督么?姓曾的那位?”

博雅一群人聚在桌边吃饭开会,他不便混在一起,于是从外卖里夹出几样菜,自己找个凳子,坐在一丈之外。

其他人偶尔余光一瞥,只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心思全在饭上,根本不像在认真听。

然而他冷不丁插一句,一下子恢复了存在感。

常保罗问:“两江总督,是谁?”

都是升斗小民,操不起国事的心。总督官是大,然而两三年换一个,甚至一年换几个,有的人还没上任就撤换,有的刚穿上官服就丁忧,谁耐烦一个个的记。

容闳答道:“曾公国藩,即湘军之首领大帅,近年一直在安庆大营,主理剿太平军事。我初闻其名,确实毛骨悚然,只怕他是把我叫去砍头的……林姑娘?”

林玉婵满心只有“卧槽”,瞪大眼睛,轻声说:“你见到曾国藩?”

容闳把她这满脸敬畏理解成害怕,笑道:“我这脑袋不是还在脖子上么,别怕。我当时也是抱了必死之心,前往安庆内军械所,不卑不亢谒见了曾公。他果然已将我的往事调查清楚,问了我太平军中一些人物细节。有些我照实答了,有些,我不愿卖友,拒绝回答。

“他却也没生气,也没多追问,反而让我说了许多外国之事,从耶鲁赛艇队到北美独立之战,不似一时好奇,倒像是真正感兴趣。

“最后他说:‘都说南橘北枳。可我看,这外国水土养出来的假洋鬼子,相貌言行,依旧是中国人的样子嘛。’”

博雅的伙计们听入迷了。开始悬着心,此时都心头大石落地,连道:“好官好官,这是开眼界、明事理的好官。”

容闳笑道:“后来我才知,曾公广罗西学人才,我的好友李善兰、徐寿等人,已于早些时候进入他的幕中,给我说了不少好话。第二次见面,他不再把我当囚徒,直接问我,当今中国最急需之事业,当从何处着手。

“若按我个人意见,我当回,应当让中国新一代国民尽受西式之文理教育,跳出四书五经的窠臼,一扫百姓之迟钝面貌,遵循泰西诸国的崛起之路,方能扭转大清的命运。但我也知道,这并非朝夕之举。曾公召我一个嫌疑之人前来,意在紧急咨询,不是为了几十年后的美好新世界……于是我退而求其次,告诉他,我们需要西方的科技——仅仅采购引进西方机械是不够的,最好在中国建设机器厂,此厂当有制造机器之机器,以为母厂,再造出其他各种机器厂,不仅能生产武器,也能生产农具、钟表、各种民用机械,方能建立全国制造业的基础。

“曾公闻言,十分赞同。几日后,我便收到他的委任状,让我全权负责购置西洋机器之事——啊,你们问那个通敌的罪名啊?我也不知是它是何时被取消的。只知道我从安庆大营出发之时,已是官身了。”

容闳满面笑容,从随身行李里取出一本官札,翻开来,倒转放在柜台上。

众人一拥而上,挤着看——

“五品军功,戴蓝翎哎!”老刘笑嘻嘻,高举双手,作势要下跪,“不得了,草民拜见容大人!”

常保罗高兴得两只手不知往哪放,把柜台上一支笔移来移去,笑道:“枉让我们担忧了半天,以为最多是个释放。不料咱们东家本事通天,把两江总督都折服了。”

赵怀生从货架上薅了一瓶洋酒。众人七手八脚打开。

“干杯!”

大伙围住容闳,硬灌了他两杯白兰地,不小心洒了大半杯,顿时满屋酒香。

只有林玉婵依旧偎在沙发上,微笑看着大家发疯,顺带取个抹布,把洒掉的酒液擦干。

就是嘛。大佬哪那么容易死。她就不该穷担心。

不过……

她耐心等待,等博雅的狂欢告一段落,忽然笑问:“容先生,照您所述,您在安庆大营耽了也就最多二十天。那——后来的一个多月呢?去哪玩了?”

容闳一怔,面色微酡,放下酒杯,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我……他们看守我,不让我走嘛。身在军营,为了避免泄露军务大事,也不让我跟外面的人联络……我其实很想给你们写信……”

众人不解,纷纷道:“不是都封官了吗?怎么还看守着啊?两江总督日理万机,难道还天天找您聊天?”

林玉婵打量容闳侧脸,忽然心念一动。

苏敏官离得远远的,拨弄货架里待售的有趣玩意,余光看戏。

见她看过来,朝她摇摇头,轻微冷笑。

林玉婵轻手轻脚,指指容闳,又摸摸自己后脑勺,做了个往下拽的动作。

苏敏官忍俊不禁,转身看墙壁,给她一个后背,表示他啥也没看见。

她立刻跑到容闳身边,甜甜问:“您不热呀?”

然后抓住他辫子,放手一揪——

“嗷!”容闳居然惨叫一声,“林姑娘!”

林玉婵预感成真,伏在沙发上无声大笑。

“哎唷,对不起,是真的啊?”

伙计们目瞪口呆。

容闳明明只喝两杯酒,此时却极其脸红,老大不小的人了,扭捏得不敢看她。

最后,他低声坦白:“都五品芝麻官了,总不能还留西式发型。后来那一个多月,曾公令我蓄发,能梳起来才放人。”

他叹口气,又豁达一笑:“这下跟你们一样了。虽然有点别扭。”

大家哈哈大笑,鼓掌跺脚。

就是嘛,东家少年时误入歧途,跟着洋人近墨者黑,糊里糊涂没了辫子,这回国几年,大家一直心中有隐忧,就怕他哪天伪装不好,让无良官兵找茬。

现在安全啦!

虽然下半段辫子还是接的,但上面已做不得假。街上那么多男人,免不了有秃顶脱发的,那头发也都是浑欲不胜簪,留不长。底下也接假辫子,情有可原。

林玉婵当然没跟着欢呼。她觉得好可惜啊。

容闳头发微微有点卷。他摘下帽子时,那原本的三七分短发,很飘逸很漂亮的。

看他那难为情的神色,也能瞧出来,这发型一改,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牺牲。

为了自己的理想,有些人剪掉了辫子,有些人却又将它留了起来。

不忘初心而已。

容闳摸摸自己后脑勺,忽然撇下众人,朝苏敏官走去。

“敏官小兄弟,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并非趋炎附势,也并非有意攀附朝廷。我只是在实践我自从耶鲁毕业以来的人生理想。别人也许对此不以为然,但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谙官僚智慧,以后还要仗‘同乡会’多指教。”

他依旧递出那一角钱。

苏敏官放下筷子,站起身,懒懒的一笑。

曾国藩杀太平军,屠得满城满乡血流成河。当初容闳进入战区时还感叹过,官兵何必下手那么狠。

如今为了几样机器,立场变得挺快。

“容大人,你想好。”他客客气气地说,“脚踏两条船,后果难以预测。”

容闳正色道:“我哪条船都不踏。容某选择归国,就是为了报国。只要是有利于中国富强之事,不管让我留什么发型、拿谁的俸禄,我都无所谓。甚至,若要我违背天性,说一些可笑的话,做一些滑稽的事——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也会努力适应。今日曾总督令我置办机器,立中国制造业之开端,为了匹配这个任务,才给我相应的官身。如果有一日,他令我做些不符合我原则之事,我也会毫不犹豫,把这个官给还回去的。”

苏敏官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收了银币。

然后轻轻叹气:“怎么办,大人物越来越多,明年我要考虑涨价了。”

容闳一怔,琢磨半天,才听出些微讽刺的意思,坦然一笑,不再自辩。

他从归国伊始,就想走从政这条路。中国社会等级森严,他一介白身,纵有千般志向,如何能打通向上的门路。

只是前些年始终不曾遇到伯乐,这才蹉跎经商,赚钱只为日常花销,并非终身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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