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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 127 章(2 / 2)


这是眼下英国人的政治立场。康普顿先生想,美国佬头脑简单,不理解也正常。

更何况……

康普顿先生想起自己那可爱的褐发小女儿。她每周雷打不动,跑到一个华人姑娘那里参加什么茶话会,经常带来一些街头巷尾的新鲜段子,让他这个久居中国的侨民都耳目一新。

不知不觉,也影响了一些他对中国人的看法。

这些内情当然不足为外人道。康普顿先生又啜一口红茶,看到金能亨经理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对面,抓起一支钢笔,一句一句的划线。

“好,康普顿先生,那我问你,一次失败的货运,为什么被你们描述得像英雄凯旋一样?”

业内都在传“义兴船运蒸汽轮首航折戟,面临巨额索赔”的笑话,可是被那个该死的E.C.班内特的春秋笔法一写,发表到公众视野,竟成了王者归来!

好好一个商业报纸,头条报道硬是写成了连载冒险小说,这销路能不好吗?

康普顿先生笑答:“您不妨仔细读读这篇深度报道。这个华人船队面临十倍于他们兵力的匪徒,勇敢周旋,果断开火,以至于将匪徒全歼,己方无一人殒命,整个过程都写得清清楚楚,堪比一场历史书中的经典战役——如果这都够不上凯旋的标准,那么凯撒、大流士和拿破仑的事迹,怕是要从历史书上撤下去了。我们的读者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聪慧绅士,我相信任何一个人读完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都会一致认为,在这次船队与匪徒的对决中,胜利的必然是前者。”

康普顿先生停顿片刻,看着对面那只晃动的鹰钩鼻,又微笑补充:“况且这不也正说明,他们的旗舰——咱们西方人制造的蒸汽轮船,据说还是从贵行买过去的——强韧□□,不畏火炮?这是给咱们长脸啊!经理先生,您想想,旗昌洋行一艘淘汰了的轮船,都能如此出色,这难道不也是给贵行最好的广告?”

金能亨哑口无言,气冲冲地想,那你们倒是在报道里说一下,轮船是从我们这买的呀!

不过他马上想起来,义兴苏老板不知哪里找个洋人做委托——明显是西方列强中出了叛徒——从旗昌这里骗了轮船,他引为奇耻大辱,放出话去,谁都不许将这件事乱宣扬。

他自己的锅。

“那,那这里,”金能亨不甘示弱,指下一段,“他们的货损毁大半,赔不起,眼看就是连年官司——你们怎敢颠倒黑白,说他们是信誉过硬?”

“哪有颠倒黑白,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收起您那错误的指控。”康普顿先生不耐烦地转钢笔,“您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这篇报道的全文?E.C.班内特先生,也就是本文作者,亲自会见了义兴船行的话事人苏先生,得他亲口许诺,只要签署了保险协议的货物,一律全额赔付——要知道,这样爽快而负责的态度,在西方商人中也不多见。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保险条款中的漏洞,让那些可怜的客户一分钱也拿不到——这样积极负责的态度,这种完美无缺的契约精神,难道不值得多写几笔,引为日后沪上华洋商人的典范吗?”

金能亨脸色一白,摸着鹰钩鼻,喃喃道:“他肯全额赔付?”

嘴上大话谁都能说。可一旦印到报纸上,白纸黑字,完全赖不得。

也就是说明,义兴船行认栽,打算大出血了。

可是,这又和金能亨的设想不太一样。

金能亨设想的“大出血”,是打碎牙齿肚里咽,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可事到如今,义兴出血倒是出血了,可却换来了一篇位于报纸头版、价值连城的广告!

如果按照收费广告的字数来算,这广告费简直太划算了。

金能亨经理来到报馆的路上,至少看到三四个西洋路人,捧着报纸读得津津有味,一边照着报纸上的拼音,艰难地学舌“义兴”的发音。

他鹰钩鼻都要气歪了!

这个E.C.班内特到底是谁,居然如此不遗余力地帮中国人说话,简直太缺乏西方列强的觉悟了!

金能亨经理手杖点地,自言自语:“全额赔付——全额赔付,他哪来的钱?没有银行给他放贷款啊……”

康普顿先生微笑:“您说我们的报馆有立场偏向,从某种意义上,这话也不十分错——请您抬头看我身后的字,正义、真理、友善,这正是《北华捷报》的立场所在。任何人,不论国籍、肤色、宗教,只要他尊重这三个信条,就值得我们大书特书。”

康普顿先生说完,脸色微微一沉,意味深长地看了金能亨一眼。

E.C.班内特的这篇报道,虽然通篇没提那袭击义兴的土匪从何而来,但字里行间已经暗示,这些土匪并非寻常毛贼,而是有组织有纪律,有备而来,这才和义兴打出一场业界少见的激烈战斗。

而稍微懂行点的人都知道,义兴船行在华人船运中独领风骚,它最大的几家竞争对手,并不是中国人。

康普顿先生给自己斟一杯红茶,似是自言自语,轻声说:“我的女儿在中国学到一句俚语,叫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中国人虽软弱可欺,但把他们欺负狠了,难免酝酿出极端排外的情绪。到那时,最先受到冲击的,必定是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侨民……唉,只可惜,有些目光短浅之人,难以想通这些道理。”

他饮尽红茶,示意秘书送客。

金能亨经理咬着后槽牙,将团成一团的报纸丢出窗外,脚步声重重的下了楼。

茶壶空空。康普顿先生俯身,从办公桌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罐新的博雅精制茶,打开铁盖,吸一口里面香气,重新充满工作干劲。

*

“一共一千三百五十英镑,外加四十两银子保险赔偿。嗯,还有去年买船的借款,今日一并还清。为了避免汇率损失,我就都直接还银票了——要再点一遍吗?”

林玉婵微微一笑,摇摇头。

桌子上凌乱的一沓银票汇票,新旧不一,手写字迹各不相同。她一张张的摞好,装进信封,收进贴身的腰包里。

然后取出几张借条。苏敏官接过,确认是原件,当着她面撕掉烧毁,然后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余灰。

距手术已经过去两个星期。苏敏官已经从重伤中恢复过来。尽管气色仍然略显苍白,但举手投足间重新充满力量。

“阿妹,多谢。”还清了钱,他才露出笑容,起身朝她拱手,“没有你的应急周转,我还真没法做到‘全额赔付’,只能让洋人看笑话。义兴上下,这次都欠你情。”

冠冕堂皇的话说完,他欠身,弯着眼眸,轻声问:“小朋友,登报抢舆论的主意,你怎么想出来的?”

这一次,又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小姑娘总能在山穷水尽之时,带给他意外的惊喜。

林玉婵笑着答:“舆论的阵地如果我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苏老板,都十九世纪了,咱们要学会开辟新战场。”

好歹是见识过后世自媒体的巨大威力,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怎么引到舆论最管用。这机会不利用,她白穿一回。

文人的笔果然卓尔不凡,可以杀人诛心,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

把“沉船损货”说成“大杀土匪”,把“被迫理赔”讲成“诚实守信”,一点事实没篡改,但整个事情这么一复述,义兴就成了航运之光,正义战胜邪恶的先进典型。

给遍体鳞伤的义兴续了一命。

现在,义兴的铺面里前所未有的热闹。伙计们有条不紊地接待着前来办理保险理赔的客户——这次客户的态度都是一百八十度转弯。众人笑容满面,一边跟伙计们套近乎,一边飞快地签署理赔收条。

“上次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全是误会,误会,哈哈……也不知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散布谣言说你们打算赖账,我们太过着急,竟然信了,真是惭愧……”

义兴的伙计心里冷笑,但脸上还是挂着商业笑容,客客气气地说:“误会一场,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咱们继续合作,可不能随随便便让宵小挑拨了去。”

当然,“全额理赔”并不代表立即退款。客户们登记核对损失之后,先拿回一部分本钱,剩下的约定数月之内付清,也算是给义兴减轻一点现金流的压力。

不过无人质疑。义兴决定全额理赔,这事都上了洋人报纸,那肯定做不得假。

金能亨经理认定中国人愚昧无知,容易煽动;可这种国民性格也是双刃剑。白纸黑字发表在洋人报纸上的东西,对许多中国商人来说就是绝对的权威。有《北华捷报》给义兴背书,他再想暗地里煽动华商给义兴捅刀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在保险理赔客户的长队旁边,另有一排长队,是前来办理业务的新客户。

报纸上的文章发表不到一个礼拜,大小订单就几乎把义兴的柜台埋起来,都是看上了义兴船行安全又负责,土匪也打得,损失也赔得,肌肉与良心同在,不选它选谁。

苏敏官借了林玉婵的一千多英镑款子,作为临时周转的“过桥贷款”,付清所有保险理赔。

原打算应急一个月,结果这才四月份,接到的订单总数,几乎是去年一年的总和。

马上还清林玉婵的欠款,连带千分之二的日息,还得干脆利落。

林玉婵摸摸鼓鼓囊囊的腰包,正色道:“我借给你那一千多英镑,本是博雅的应急资金,我擅自动用,已是很不地道。你不许跟任何人说。”

苏敏官从桌上拿一个水梨,一边用小刀削,一边微笑:“容闳不是已托你全权处理?况且,再添上我的过桥利息,博雅还能多活几天。”

言外之意,她救人的同时也是自救,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林玉婵想想也是,抬起眼,半开玩笑问:“怎么谢我呀?”

苏敏官轻声长笑,灵活地削完一只梨,递到她手上。

“你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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