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年,赫德回中国,趁着来上海视察,约她喝下午茶,劈头盖脸抱怨了半个钟头。说?他只?是打听了两天卡尔·马克思,英国和普鲁士的军警侦探一齐找上门,非要他承认是什么“境外势力”的“颠覆”共犯。赫德空有大清三品衔,在英国不?过平民一介,差点被扭送苏格兰场,磨破嘴皮才自证清白。
“林小姐,”赫德气哼哼地说?总结,“我宁愿相?信我当初是听错了读音,把你的偶像听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谁了。以后?你少给我找点麻烦,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林玉婵失望之余,反唇相?讥:“我什么时候给你找麻烦了?”
赫德想了想,好像确实,林小姐自始至终,给他带来的机遇远远多于麻烦,这话说?得有点不?地道。于是赫德慷慨地买了单,还送了她一整套1867年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展品图文?目录。
但是那二十世纪以后?脍炙人口?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工人运动的攻略秘籍?不?好意思,门都没有。
林玉婵只?能?晃荡她一点可怜的存货,自己摸索。
苏敏官拉着她的手,站起来。
“今日‘把水口?’,一起去?吧。”
“把水口?”是处理洪门会务,按照几百年前那繁复的会规,身为白羽扇,一年至少得参加那么十几次。但她一个妙龄大姑娘,要跟各老粗兄弟们?打成一片,毕竟太强人所难。于是苏敏官也就?没强求,让她次次怠工,堪称史上最懒白羽扇。
她婉拒:“我帮不?上忙啦。”
“去?看一个卧病的兄弟。你也认得。”
她这下一怔,“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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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一间富户公馆里,床上躺着个面容富态的病号。他躬着腰,驼着背。林玉婵进门的时候,正抱着胳膊哼哼唧唧。
“哎唷……大舵主哇……哎唷,林姑娘啊……坐,哎唷哎唷……”
林玉婵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黎富贵,你被人揍了?”
耶松船厂的明星买办,浦东小金人变脸王。为了生计,好好一个天地会义士化身戏精,对洋人一副嘴脸,对工人一副嘴脸,因此?深得洋大人欢心,薪水年年涨。今年朝廷搜捕漏网洪兵,来势汹汹查了好几遍,从来没人怀疑他过。
可是今日,戏精翻车。黎富贵面部?肌肉僵硬,跟苏敏官抱怨:“这些工人……哎唷,下手真他妈狠……我、枉我还经常回护着他们?……狗咬吕洞宾……要不?是您来瞧我,我这心啊,真是凉飕飕,透心凉……”
苏敏官诚恳慰问了几句,放下几斤熟肉果脯,然后?压着三分好笑,对林玉婵道:“韦尔斯桥塌了,知道吧?耶松船厂承建新桥,工人卖力几个月,如今没拿到一文?钱,都拖着,还开除了好几个人。据说?是船厂老板把他们?的薪金都拿去?炒汇了。”
林玉婵哭笑不?得:“工人就?把买办打了?”
这耶松船厂真是武德充沛,不?愧是跟苏敏官合作的船厂。
“带头打人的眼下正关?着呢。”苏敏官无奈:“船厂的工人也有少数会众,但拦不?住。黎老兄平时又……”
“确实很讨打。但这事儿真的跟我没关?系。”黎富贵跟着唉声叹气,接话,“舵主,少爷,小的要是在上海混不?下去?,可否能?斗胆讨一张去?香港的船票?”
苏敏官一笑,忽然附耳,问林玉婵:“耶松船厂的最大股东,知不?知道是谁?”
林玉婵摇摇头。
“英商佛南先生。”
她轻轻抽口?气,如闻仙乐。
苏敏官朝她欠身,正色道:“白羽扇姑娘,可不?可以请你出山,为组织出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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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大丰纱厂。
单调的机器声嗡嗡响,车间里飘着呛人的浮沫,女工们?机械地往纱槌上绕线,监工“孔扒皮”提着鞭子来回巡视。
吴绝妹之死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正如过去?无数次女工遭遇不?公,闹一闹,宣泄了情绪,再拿几个钱摆平,掀不?起大水花。
女工们?一整日都守在不?足一平米的岗位上,不?能?随意走?动,就?连上厕所也要领牌,更不?许交头接耳。
只?有扫地工和修机工可以自由来去?。这一日,她们?照例来回走?遍车间,干活的同时,低声传达着什么指令。
午休时间五分钟。女工们?匆匆吞下冷饭。
监工摇铃。但是并没有听见熟悉的嗡嗡声。
机器全停了。
女工们?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站在自己班上,就?是不?劳动,好像一尊尊失了魂的塑像。
浮在空中的棉絮渐渐落下,烫人的蒸汽也逐渐冷却?,让人能?看清远处的女工面孔——她们?的眼神互相?交接,闪露出互相?鼓励的光。
孔扒皮傻眼,一瞬间以为机器坏了,第一反应是跑到别的车间去?看。
整个厂房静悄悄。一包包原棉纱线堆成小山。几个恶监工面面相?觑,觉得自己撞邪了。
“都傻了?都死了?给我动起来!”
孔扒皮一抽鞭子,啪!
打在一个年纪小的客家女工后?背上。
客家姑娘一个抽搐。
她想起这一个月来领的几斤小米,那充满热血和姐妹情的商会大堂。一个月前还是怯懦麻木的小小女工,参加了几次奇怪的“集体?活动”,已然脱胎换骨。
她想起扫地工、修机工作为联络人,一次次给她带来的希望和指示:“要斗争就?不?能?怕流血。但咱们?也不?能?傻傻挨体?罚。罢工那日别怕热,穿厚点衣服,后?背垫棉絮,鞭子抽人不?会要命,顶多疼一小会儿。如果真有人要伤你,姐妹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孔扒皮意在警告,也不?敢真把女工抽残了,平白影响效率,这一鞭并不?是太狠。客家妹后?背垫了棉花,一鞭子下去?,果然并不?太痛,完全能?忍。
她不?由得露出笑容,朝身边姐妹使眼色。
孔扒皮气炸,又抽了好几个女工,根本没人动。
总管和那肥得流油的买办很快闻讯而来,面对静默的女工,喝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出来解释一下?”
没人应声。静默的车间里平地起风,忽然吹来一张写了字的纸。
买办让人捡起来一看,不?知是哪个酸秀才代笔的文?章,起承转合一概没有,总结下来就?是四条无理要求。
买办脑子转得快,顿时勃然大怒:“好啊,罢工!厂子又没欠工钱!哪个工厂不?抄身,哪个工厂不?死人?反了你们?了!说?!谁是带头的,给我出来!”
依然无人应答。
买办冷笑,叫来几个保安跟在身后?,一排一排地走?,盯着每个女工,阴测测地看。
女工们?平日畏他如虎,忍不?住一个个低了头。
买办眼睛毒,一下子盯上姚招娣。她是车间刺儿头,性子最火爆,心里藏不?住事儿。
“你!出来!跟我去?办公室!”
说?着示意保安,一左一右把她架走?。
姚招娣是“姐妹会”小组长,这事完全保密。众女工心里一颤。
但此?前几次的“领小米”,大家对各种状况已进行了充分的预演。有人突然叫起来:“工头抓人啦!私刑啦!大家快来帮忙呀!”
说?着,一拥而上,反倒把买办和保安簇拥在当中。扫地工悄悄出门,不?一刻,其?他车间的女工也涌进来,脚步踏出浮尘漫天,秩序一片混乱。
“对,没人组织,要谈一起谈!”
肥买办被几百个女流包围。说?也奇怪,这些女人,平时单独一对一他不?怕,随时都能?踢上几脚。面对三五个,他也能?颐指气使地指着她们?鼻子骂人;可一下子几百人围得水泄不?通,他那张肥肉嘟噜的脸上忽然面如死灰,隐隐感觉到一股陌生的力量,推着他的心肝五脏,让他喘不?过气。
“等等,有话好说?……”
监工和总管也软了。这些女工不?是孱弱的闺阁小姐,不?少人臂上都有肌肉。这要是乱拳抡下去?,他们?恐怕领不?到下个月工钱。
买办决定不?蹚这浑水,躲回办公室,悄声命令自己的贴身仆人:“快把佛南先生请来。”
等洋人老板来了,最好再带保安队,有你们?好看!
可是等了半天,外面的女工已经开始高声谈笑,佛南先生始终不?现身。
仆人喘着粗气赶来,愁眉苦脸。
“佛南老爷没空。说?是在……耶松船厂。那边也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有人提到《包身工》这篇课文。那才是真正旧社会女工的遭遇,比小说里要残酷得多。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那是20世纪初的情况,科技进步,资本家压榨人花样翻新,工厂环境更加恶劣。而且“包身工”是签了卖身契的,逃都不能逃。本文里的女工至少还是自由工,她们的境遇比“芦柴棒”要稍微好些。资本家也比20世纪的要好对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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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小说不能改变历史,婵婵最终没法获得马克思的全部思想武器,也不会提前建档,这是历史因果律_(:з」∠)_
其实无产阶级从诞生开始就一直在抗争。1868年,历史上的耶松船厂就自发进行了近代有记录的第一次罢工。此后各行工人都有过罢工斗争,只不过都是零星的、无序的。直到1921年以后,这些斗争才开始有组织、有纲领、开始星火燎原。
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婵婵所能做的,只是力所能及地帮助更多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