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开门!”
众人用力?拍着那紧闭的西洋铁门,发出愤怒的喊声。
“开门!我们要卖股票!”
铁门上方有一?牌匾,上书“鸿光地产公司”。
这铁门厚重铸花,价值明显不菲,“鸿光地产公司”想必也曾经是沪上百姓争相捧着的聚宝盆。可是今日,不论愤怒的民众如何敲门,里?面就是没人应。
“我在这里?买了?一?千两银子的地产股票!”一?个生意人模样的后生往地上一?坐,朝众人哭诉,“那是我全家几十年的积蓄!全因听信了?那无良伙计的诱骗,以为能生暴利,我们几次想把那股票卖掉,落袋为安,禁不住那几个伙计的花言巧语,承诺随时回购,因而留着没卖,谁知今日,叫门不开,难道他们打算赖账不成!乡亲们,咱们都是鸿光公司的股东,里?面不管躲着谁,今天必定要给咱们一?个说?法!”
其余人大声附和:“就是!他们不开门,咱们给砸开!五百两银子一?股的股票,他们说?过,随时回购!他们敢不兑换,咱们就砸了?他们的店,把里?头值钱东西都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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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铁门竟然碎了?。原来那“西洋铸铁”竟是西贝货,空心,里?头填的是碎木屑!
愤怒而恐慌的百姓冲进地产公司内部,发现早就人去屋空,只留一?地垃圾,还有一?个来不及带走的旧皮包,包里?还有一?沓油汪汪的公司股票。
真真是“皮包公司”。
有些?人当场哭出声来。
有几个神经比较坚韧的,扶老携幼站起来,打算去工部局鸣冤告状。
远远看到一?对?青年男女驻足观看,还以为同是苦主,挥手叫道:“喂!先生太太,我们要去报官,你们来不来!登记的人多些?,追账就顺利些?!”
苏敏官才不管这些?人死活,一?转身,迅速揽着林玉婵离开。
绕路拐上外滩,还没喘口?气?,又看到几家英资银行门口?排出长龙,无数穿长衫的体面商人如坐针毡,在闷热的天气?里?排大队,衣衫汗迹斑斑。手里?捏的,包里?揣的,全是股票。
不同于“皮包公司”,许多有规模的地产公司,由银行承销股票,在银行窗口?进行买卖。这种股票普遍被认为比较靠谱,风险小,值得投资。
只是投资门槛稍高。而且对?普通人来说?,运作方式太陌生。因此到银行买卖股票的,多是家底丰厚的官僚生意人。
但这些?官僚生意人,此时也都体面扫地,领口?和腋窝下面浸透汗水,一?边扇扇子,一?边交头接耳。
“四百两有人买吗?前天还是四百两!——没有?三百五十两?……三百两?”
这边卖盘积压,那边无人接盘,银行里?的华人柜员清闲得很,甚至打起了?牌。
股民们只能自?力?更生,有人灵机一?动,向过往行人兜售股票:“如今我等急需用钱,这才贱价抛售。大家快来抄底呀!票价马上会回升的!”
还真吸引到了?几个不明真相的闲人。打听到地产公司的股票原本?面值四百两,如今下跌到三百两,当真是抄底买入之良机,遂跃跃欲试,左右打听。
有人稍微清醒一?点,想起来:“那么多新工地,可怎么都停工了?呢?大家都回乡,房子谁住?地产公司怎么赚钱?”
立刻有七八人答:“嗐,最近是有不少人离沪回乡,但你们想想,那乡下多脏多臭,多不干净!他们住得几日,还不得想念上海的方便快捷?还不是得回来?早晚的事?!这地皮绝对?不会荒废!”
闲人觉得有些?道理,踟蹰要掏钱。
突然,外滩码头一?阵骚动:“有人跳江啦!”
跳江者死志已?决,旁人拦不住,只看到一?个迅疾跃下的身影。江水浑浊发臭,大小船只堵得横七竖八。等有那大胆的船夫靠近,把人捞出来,眼看救不活了?。
巡捕赶到,把那溺水的尸首抬到岸上一?看:“啊,洋人!”
一?个穿着整齐西装、头发理得短短的洋人,脖子上还挂着十字架,想不开,跳了?江!
立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就连那排队卖股票的也有人开小差,过去围观。
马上有人认出来:“乖乖老天爷,这不是那‘吉布森房产公司’的洋老板!英国的吉布森先生!他不是很阔绰么!去年还置了?一?栋花园洋房!”
几个股民突然脸色大变,望着手里?那“吉布森房产公司”的股票,一?屁股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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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合上沉重的门板。贫民们探头探脑的看热闹,对?于“有钱人倒血霉”的桥段喜闻乐见。
林玉婵远远看着码头上那苍白?的洋商尸首,不由攥紧了?苏敏官的袖子。
她忽然说?:“快,咱们去‘英联房产公司’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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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联房产公司”门口?也聚了?一?群人。有真的股东,也有看热闹的。
好?在既没人跑路,也没人自?杀。销售员张百万正在团团拱手,声嘶力?竭地恳求:
“大家不要挤兑!如今股票只是暂时下跌,很快就会回升的!不要跟风啊!——啊,一?定要卖?……敝号如今银根吃紧,暂时收不得这么多股票。但是——这里?卖不掉可以去别处!敝号在宁波、苏州、汉口?都有分号,大家可以去别处试试。总号在香港,那里?银行多,也可以托人去那里?卖!敝号财力?雄厚,有这么多分号,我们绝对?不会跑!跑了?天打雷劈,祖宗十八代棺材里?翻跟头……”
堵门的人群自?然不买账,都说?自?己手里?的股票如今哪里?都没人买,公司必须给个说?法。
有个大老板模样的中年人陪着小心,问:“我们不要如今的股价,就以当初的票面价值五十两一?股,请你们将股票收回好?不好??手头实在是周转不开,先兑一?半也行……”
林玉婵在街口?看热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低声感慨:“王掌柜还真不简单。”
别人都在发愁“巨额利润泡汤”,王全却比旁人多一?步理智,只求拿回本?金,一?部分本?金也行,尽可能减小损失。
但英联房产公司如今已?是空壳一?座,洋老板早就归国跑路,剩下一?个弃卒张百万,别说?五十两,就是五两银子一?股回购,也是有心无力?。
“大家再等等……”
一?个佝偻肮脏的身影,悄悄溜出那一?盘散沙的砸门众,贴着墙,慢慢往外走。
林玉婵抢上一?步,叫道:“这是谁!他怎么偷偷跑了?!”
乱哄哄的嘈杂声中,一?声尖锐女声鹤立鸡群。
众人一?下转了?一?百八十度,上百只眼睛看向了?那个花白?辫子的人——
“老黄!”有人大喊,“你不也是苦主?你怎么走了??你不要银子了??”
一?下子十几人叫起来:“黄老板,你怎么走了?!”
王全脸色煞白?,比旁人反应快了?几秒钟,终于意识到——
“黄老板!你不许走!大家拦住他!黄老板,当初就是你拉着我买英联的股票,赌咒发誓会赚大钱!你今天走了?是个什么意思!你——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枉我还拿你当朋友!”
众人一?下子如梦方醒。几个月来,那个看似左右逢源,创业故事?一?大堆,热情拉着他们投资地产股票的“黄老板”,敢情是个深藏不露的托!
黄老头无路可去,被人一?脚踢倒,顺势抱头蹲下,嘶哑地喊道:“股价高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对?我千恩万谢,请吃席请嫖女人请抽大烟,谁能想到今日?我不是一?遍遍的告诉你们炒地皮有风险?谁叫你们不早卖?捂到现在股票不值钱,怪我?你们怎么不回家找妈去呢?!让我走!”
“狡辩!你敢说?你介绍我们买股票没拿抽成?”王全已?然和这个老朋友反目成仇,一?把摘下眼镜,阴沉着怒斥,“还钱!找不到这里?的东家,你们都得还钱!大家上,把他和那个张百万都扣下!让他们家里?人来赎……”
这算是很理智的提议了?。可惜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沉浸在积蓄成空、万贯家财不翼而飞的极度愤怒中,王全的话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霎时间?,拳打脚踢。张百万年轻机灵,鼻青脸肿地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黄老头躲闪不及,被一?拳打中肚子,又被一?脚踢中小腿,额头磕在马路边,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
“老儿冤枉……我、我也是苦主,我的佣金也都买了?他们的股票……不信你们看,你们看啊……我买了?足足四十股……”
辩解声逐渐化?为惨叫,惨叫变成呻`吟,越来越弱。
苏敏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轻声提醒:“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林玉婵纠结了?好?一?会儿,一?横心道:“不救!咱要是去干预,人家把咱们也当同伙给打了?!”
黄老头死有余辜,她今天还就见死不救了?,活该!
她把目光从黄老头身上移开,看到王全在圈外长吁短叹,捏着手里?的一?沓几近废纸的股票,不知何去何从。
她突然想起什么,轻声和苏敏官商量:“他把德丰行的大量资产,抵押在了?‘鼎盛钱庄’!——苏老板请教一?下,钱庄对?于客户无法赎回的资产,一?般怎么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据统计,1853年在租界居住的中国人共500人,1854年上海小刀会起义期间,约增至2万余人;而在1860年太平军第一次攻打上海时,竟增至30万人,1862年又达50万人。到1864年(现在),一度还达到70多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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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的剧增,使房地产业异常兴旺。“西人大营建筑的投机,以最迅速的工程,最简陋的材料,就空地兴建大批房屋,以供给华人居住,而转瞬间获得千倍的巨大利益”。地价最高时每亩地一千四百两。(对比一下北京房价。曾国藩在棉花六条胡同租了个小四合院,全年租金67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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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1864年,太平天国被镇压,难民返回家园谋生。上海租界人口陡然下降。1865年3月租界当局人口统计结果:是年上海租界人口剧减至137000余人,实际数字可能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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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兴盛一时的房地产业,所受打击最大,一些外国人因此破产。一夜之间,地皮变得不值钱。近代第一次房地产泡沫就此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