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买第二艘轮船,”苏敏官问,“你打算做什么?”
林玉婵早有准备,吞下自己面前最后一块炸猪排,然?后推开盘子,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笔记。
“我想把这艘轮船包下来。”
小姑娘笑盈盈,双手大大一张,绘出了自己的野心。
苏敏官一时间?有些?迷惑。
他不喜欢“我听错了吧?你再说?一遍”这种套路。林姑娘从来说?话很准,不在正事上开玩笑。而他的耳朵离年老耳背大约还有半个世纪的距离。
他也不会问“你要干什么”这种纯为满足好奇心的问题。生?意人的基本素养,赚钱第一,隐私第二。送上门的生?意何?必问太多。
所以他直接道:“包一艘轮船,你知道需要多少银子?”
林玉婵对于?他这么快就?接受自己的狮子大开口,也不免有点惊诧。她低头看看,土豆色拉基本上凉了,她挑里面的火腿吃。
她笑笑,坦言:“我不知。你给个价位。”
“譬如一艘三百吨的小型汽轮快艇,洋商会开价至少三万两?,”苏敏官立刻如数家珍地说?,“往来长江航线,基本船工水手十人,你要付薪水;日?常的柴薪煤炭,还有每个月的检查保养。如果是客运,还需要专门的……”
“不做客运。就?按货运算。”
苏敏官看着她步步为营的谨慎神色,笑一笑,换了个说?法。
“这么说?吧。如果我购入一艘小型快艇,专做货运速递,每往返长江一趟,运费可?收两?千五百两?。按毛利两?成算,就?是五百两?银子利润。一年走二十趟,就?是一万两?。再加上轮船造价折旧……”
“付不起。”林玉婵坦然?道。
一边暗地里咋舌,苏老板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义兴重启才两?年工夫,谈价钱就?开始以“万两?”为单位了……
相比之下,她那“每担二两?、三两?”的棉花生?意,显得多么寒酸可?怜。
当然?,他这利润听着高,但?是以高负债为代价来运转的。买一艘轮船得靠借贷,算上洋人收的高额利息,得好几年才能回?本。
所谓那几千几万两?的运费,也大多是“待收”状态,客户拖上一年半载的尾款是常事。她提醒自己,不能被他的大话吓住。
他有弱点,她也有对策。
她耐心听苏敏官说?完,把关键数字记在笔记本上,才笑道:“付不起现银,但?是咱们可?以想办法,用别的东西补偿。比如……你方才说?,洋商依然?对你实行歧视价格,义兴要买轮船,他们会集体?开高价。”
苏敏官点点头,不置可?否。
没办法,中国?匠人虽然?正在研究造轮船,但?还没能制出媲美洋火轮的、可?以安全下水的品种。
科研烧钱。面对如此缓慢的进展,不少洋务派官员也开始退缩,认为:西人的造船技术咱们短期内赶不上,要不还是买吧?咱别白费力了?
于?是经费被一砍再砍。国?产轮船更加难产。恶性循环。
至于?寻常商行要购轮船,不言而喻,还得向洋人低头。
洋商占着垄断优势,自然?会狮子大开口,不足为奇。
真到要买船时,苏敏官自会想些?旁门左道。
“……那我给你指个旁门左道,”林玉婵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微微一笑道,“你的第二艘轮船,以博雅的名义购买,托管在义兴名下,你们负责行驶、维修、保养。博雅是西式有限公?司,老板十分怕羞,轻易不露面,跟洋商暂时没有利益冲突。这样的公?司要买轮船,我想,洋商的竹杠不会敲太狠吧?”
苏敏官眉梢一动,随后,还是微笑摇头。
“即便?船价能减半,林姑娘,据我所知,博雅如今的资产也养不起这样一艘船吧?”
“别急别急,还有商量的余地。”
小姑娘不慌不忙,笑盈盈给他斟一杯酒,然?后摊开另一个笔记本。
那上面圈圈点点,五颜六色,都是她此次长江之行,沿途记下的见闻。
苏敏官从中看到了熟悉的细节:镇江洋商如何?为了垄断竞争而签订齐价合同;九江洋商如何?恶意抬价开盘、抑价收购;洋商之间?如何?议定收购份额,对破坏规则的友商集体?抵制,而华商却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各港口棉价如何?高低不均,显然?有人故意传播错误情报……
苏敏官略略扫一眼,抬眼洗耳恭听。
“我这几日?跟大伙讨论好几次,自己又仔细想了一下,”林玉婵慢慢说?,“洋商这些?竞争手段,你我无法阻止,但?也不至于?任其宰割。如果能开展一些?反制的措施,不说?别的,起码上海港的棉花收购价,不至于?被他们操纵得这么离谱。”
苏敏官用心听着,想到她方才所言“想包一艘快船”,大致推测出了这个姑娘的野心。
他垂眼,虚看着眼前的雪白餐布,收敛起温和轻松的神态。再掀起眼皮时,眼中只剩犀利的搏击之色。
“说?服我。”他解下怀表,倒转放在她面前,“你有半个钟头。”
作者有话要说:上海的第一家有记载的西菜馆,是1882年开在福州路的“一品香番菜馆”。这里把海派西餐形成的时间提前了一点,好让婵婵能偶尔开洋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