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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 133 章(1 / 2)


“常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孟氏女为妻,按照圣训的教诲,与她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

四川路上的洋泾浜圣若瑟堂,小小一座尖顶,窄窄一道木门,今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教堂围墙外面伸着几十个脖子,都是来看热闹的。

胖胖的中国牧师穿着长衫改成的牧师袍,辫子藏在高帽里,腰间别着旱烟袋,胸前挂着紫檀木十字架,一本正经地念台词。

“……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牧师改行前大概是唱戏的,一段话说得抑扬顿挫,方言味道还十分浓厚。他话音未落,底下亲友轰隆轰隆,笑倒一片。

有些年纪大的当场捂耳朵,轻声斥道:“什么爱来爱去的,肉麻死了,成何体统!这洋人玩意儿太不庄重!常家也真是太惯着孩子了,居然纵容他这么搞……”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喜闻乐见,新人越窘,他们越开心。

台上的两个新人脸色红成桃,接受众宾客的围观。

新娘孟氏十八岁,是个面如满月的文静姑娘,乍一看就是个性转版常保罗,两人极有夫妻相,都穿着中式婚礼服,并排在圣堂上一站,像画上的金童玉女胖娃娃。

几个宾客指着两人背后的圣母像,好奇地轻声询问:“这是啥神?送子观音吗?”

作为受邀宾客之一,林玉婵坐在礼拜堂的木长椅上,饶有兴致地观赏这一幕土洋结合混搭婚礼。

她本来以为,那些中不中洋不洋的土味婚俗,是现代商家发明出来的呢……

原来从近代开始就有苗头了。

不过,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算土味;以当前人们的认知来看,已经是新潮得不得了。

常保罗一直傻笑,还不时朝底下宾客拱手。林玉婵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他说出“欢迎光临”来。

牧师提醒好几遍,他才羞答答地说一句“是”,众人哄笑鼓掌,震得礼拜堂屋顶摇摇欲坠。

大多数人都没见识过西式婚礼,不少宾客都当来看戏。以为这是创意闹洞房的噱头,专门臊新人的。

毕竟,“正常”的婚礼还在后头呢。

几声荒腔走板的唢呐声传入礼拜堂,被教堂守门人嘘了回去。一个披红挂彩的中国司仪探头进来,跟墙上的圣母像对望片刻,又赶紧关门出去。

和礼拜堂相邻的小屋里,已经备好了茶水喜糖,供西仪结束之后,新人给双方父母奉茶。锣鼓队和彩饰花轿也等在教堂门口。娘家哥哥手里拿个红盖头,虎视眈眈等在门口,随时准备等新娘出来就罩她脸上,然后再开始标准中式流程——迎亲、拜堂、大宴宾客……

不过土洋结合也会出岔子。新人刚刚宣誓完毕,外头司仪呼哧带喘跑进来,说那请来扫轿的全福太太,从县城过来的路上让巡捕围住刁难,现正困在小北门呢。

新娘家赶紧派几个长辈去周旋。

中式婚礼暂时无法开始。还好牧师早有预案,请宾客们四处看看,自己化身导游,指着墙上的油彩画,绘声绘色地讲起创世故事。

林玉婵挤出人群,溜到教堂后面的回廊。

立秋之后,凉风习习,带来阵阵清爽。回廊下植着一排五彩的月季,高高低低的探着头,送来清淡的香气。

教堂围墙外面大树下,几个衣衫简朴的小贩坐着纳凉,担子里盛着米糕点心。一驾趾高气扬的洋人马车飞速驶过,小贩们连忙用土布盖住挑担,动作慢的,担子里溅上了灰。

只好把那落灰的糕点拿出来使劲吹,吹完放回担子里继续卖,一边小声咒骂。

最传统的中国,和最新潮的西方,在这个城市里生硬混合。相比之下,教堂里的土洋结合婚礼,倒显得颇为和谐。

回廊的白石板长椅上,已有人坐着等。一双长腿搁在石阶上,似是闭目小憩。

林玉婵抻平裙子,隔两尺坐在他身边。

“老板,融个资呗。”她温言软语,甜甜一笑,“企划书信昨天已托人送去了,有空看吗?”

苏敏官连忙站起来,热情朝她作揖。他神色轻快,眉梢眼角都带笑意。

他也接到了请柬。他穿了件八成新的青色长褂,窄袖立领,衬得眉眼干净利落。

但款式面料都属平常,穿出去显气质,又不会抢了新郎的风头。

“多谢林姑娘看得起我,但苏某爱莫能助呀。”苏敏官上来就狡黠微笑,“义兴船行要扩张,老窝在上海不是长久之计。我刚刚看好宁波、镇江的两处码头,连泊位带仓库,要交许多押金的,头疼得很……哎,生意做大了就是麻烦,赚钱再多有什么用,银子买不来快乐……”

一边高谈阔论,一边笑眼看她,对林姑娘眼下的穷途末路、现金流衰竭,表示极大的同情和精神上的支持。

林玉婵白他一眼:“送股份!”

苏敏官抿起嘴角,细细品着这三个字里的咬牙切齿。

他低下头,怀里抽出林玉婵投递来的“融资企划书”,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当初义兴船行奄奄一息,他为了活命,咬牙送她股份,让这姑娘得意好久。

现在这一箭之仇终于得报,苏敏官神采飞扬,欣赏小姑娘那一脸稚拙的商业假笑,故意拖长声音,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欠揍样。

“林姑娘,你要清楚,”他缓缓开口,一脸春风得意,“我现在若出手,拿走的可就不只是二十五分之一了。”

还好,他就算是趁火打劫奚落人,那副贱样也不难看,容色里带着张狂不羁,顾盼神飞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格。

林玉婵狠狠瞪他一眼。

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没办法,风水轮流转,谁让她现在缺钱呢?

她倒是想贷款,但各大银行根本不会考虑给她一个女子开户。

只能把主意往熟人头上打。

她拨弄着身边的月季花瓣,乖巧笑道:“没关系,我不似某些人一毛不拔,我很大方的——新的博雅洋行,我打算分散股权,保罗和老赵都拿他们的奖金入了股。你想认购多少都可以,只要让我拿稳51%就行。”

说得胸有成竹,好似很现代,其实她在现代也没有经商的经验,只看过财经新闻和阅读材料,靠自己东拼西凑,加上一点想象力,这才大胆决定,将新博雅改为股份制。

苏敏官垂下眼,将她的企划书翻到某一页,上面果然写有“股份制”的详尽计划。

月季花香浮在四周,混着她衣领间那浅浅的皂角味道,清新而洁净的暗香。

他享受那香气,不动声色浏览一遍,沉吟片刻,才换了正经神色,似笑非笑看着她。

“按大清律,商铺的债务就是全体股东的债务。万一你经营不善,欠债跑路,这些股东全得连坐。若有人认购三成以上,至少是个发配宁古塔——林姑娘,常经理和老赵都是厚道人,你杀熟也不是这么杀的吧?”

林玉婵:“我……”

这就是大清落后的地方了。传统华资企业,按律必须承担连带债务责任,在经济学上称为“无限责任公司”。企业一旦破产,所有股东必须参与还债,直到倾家荡产还清为止。

试想,某股民在手机上买了一千块某公司股票,过两年公司经营不善,负债累累,打开手机一瞧,股票走势一路向下,穿破了零线,目前价格负一万块,还不清就得上征信、变老赖、甚至坐牢——这种股票,谁敢买?

眼下虽然没有股票交易所,但道理还是一样的。

所以,中资商铺的所谓合资参股,一般都是熟人参与,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陌生人可不敢冒这个险,把自己的命运跟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友商栓在一起。

过去的广州十三行官商,有钱的时候富可敌国,人人仰望;一旦资金链断裂,还不上债,按大清律就是诈骗罪,就是非法集资,昔日纵横商海的红顶商人,顷刻间成为戴罪之身,几代人积攒的家业全部抄没,必要时老婆孩子都得卖。

所谓富不过三代。在封建时代的中国搞商业,就是这么步步惊心。

苏敏官家就是这么败的。他当然知道其中风险。

所以当初林玉婵索要义兴股份的时候,于情于理,他必须问一句:倘若我负债破产呢?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而西方成熟资本主义社会的老狐狸们,为了规避这种风险,早就立法允许“有限责任公司”——如果公司亏损破产,股东可以申请破产保护,损失最多是投资清零,而不涉及其他个人财产,做到和公司的债务完全切割。

这样一来,有能力的商人,也许会有那么几次失败的创业,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积累的个人资本不会因此而清零,从而长久地停留在资产阶级当中,确保社会的持续繁荣富裕。

当然,“有限责任公司”也有弊端。譬如大股东可以恶意破产,留一堆烂债,自己依旧坐拥巨额财产逍遥快活。

但那毕竟是资本主义畸形繁荣之后的乱象,而且是少数。在十九世纪的国际商业舞台上,尚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可想而知,当大清国门打开,西方“有限责任公司”大批涌入,和本土的“无限责任公司”同台竞争,朝夕间就能把本土中国商人打得满地找牙,轻易摧毁任何可能做大的华资巨鳄。

当然,大清官民对这种可以合法赖账的西洋公司,一开始都是不买账的——凭什么这么玩?凭什么你们可以出老千?

但没办法。人家船坚炮利,以“理”服人,不接受不行。

那学学他们可以吗?

——祖宗成法,怎么能改。

只要大清法律不改,中国商人只能是带着镣铐进入竞技场,头顶血条单薄,只有一条命;而对手却装备精良,而且还有无限复活卡!

总之,苏敏官觉得,小姑娘这次突发奇想,创意很好,可惜风险有点太大。

“不是我不信你。”他推心置腹,淡淡道,“但这样的商铺做不大。以后你的那些股东,为着自身安全,根本不会允许你大举借债……”

林玉婵笑着听他说完,将企划书翻过一页。

“这是商铺法人变更申请书副本,已通过工部局审查,过两天就能办妥。我猜你没仔细看。”

苏敏官还想给她科普“无限连带责任”,冷不防听到什么,话音一顿。

“……法人?”

教堂外面还响着零碎敲锣声。里面宾客的笑声此起彼伏。他改了懒散的坐姿,直起身,诧异地看她一眼。

“法人”是西洋公司才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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