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暑气残尽的余温,不再闷热,拂在脸上凉丝丝的,有种舒心惬意的沁润。
小舟悠悠从江心荡回来。
谢樱时的心绪不错,终于得知了狄烻的去处,让她浑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子言语解说不清的兴奋。
不必再见?
说得轻巧,凭什么只由他一个人做主说了算,至少她没答应。
已是二更时分,江上依旧游船如织,两岸街市也人潮未息,丝毫不见冷清。
小舟刚靠上埠头停住,一个贴身小婢就急匆匆地从人群里迎上来。
“怎么还在这里,有事?”谢樱时见她等在这里,隐隐生出异样的预感。
“府里有人到了,娘子猜猜是谁?”
那小婢一脸喜色地扶她上岸,却还在卖关子。
“谁啊,这个时候回来,总不能是我表兄吧?”谢樱时心情好,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娘子定然猜不到。”那小婢嘻声笑着,忍不住报喜似的凑到她耳边,“是夫人回府了!”
谢樱时:“……”
.
一路上,谢樱时没再说过半个字。
离家八年,一直避居在外,谁也不见的母亲怎么会突然回来?
于她而言,这个家早已是一潭死水,或者说,更像荒坟古墓,没有丝毫人情冷暖,更没有什么值得可留恋的。
其中,也包括自己唯一的女儿。
然而她的确回来了,这不能不让谢樱时猜疑其中的目的。
对谢东楼余情未了,想破镜重圆,重修旧好显然不符合母亲的脾气,况且已经出走八年,人情人心早已冷了,又怎么能比得过长久以来苦心经营,已经在侯府中站稳了脚跟的皇甫宜。
莫非是为了她?
谢樱时心中一阵揪紧,这种可能是她从儿时便渴望的,只是从没得到回应。
短短几个月前,由狄烻护送着去看望母亲的时候,依然被冷冰冰地拒之门外。
如今真会念女情切,忍不住为此回来么?
她实在不敢想。
回到永昌侯府,下轿时发现天上已不见了星月,浓云在漆暗的夜空中翻卷。
像是要起风变天的样子。
谢樱时站在那里愣了片刻,听旁边的小婢开口叫才回过神,抬步进府。
倘若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她定会喜不自胜地飞奔回家,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一回,再缠着她不放,说着几天几日的亲密话。
然而现在她却提不起一丝这样的冲动。
谢樱时走得很慢,蓦然发觉沿途那些向来被她视而不见的亭台景致忽然变得扎眼。
儿时的经历不断在脑中回溯,一桩一件都清清楚楚。
她忘不了母亲朝谢东楼刺去的那一剑,更忘不了她替谢东楼挡下后,母亲漠然失望到极点的眼神。
这一回自己又会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样的表情?
谢樱时不敢想象,更不敢猜度两人相见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侯府再大,终究不是无边的天道。
没多久,谢樱时终于站在了甯悦轩的门外。
“娘子要不先上楼换身衣裳,奴婢去夫人那里禀报一声。”
“不……没你的事了,去歇着吧。”
“这……”
“这什么,快去吧!”
谢樱时支走那小婢,绕了半个圈,从侧面翻墙跳进去。
院内空空荡荡,除了檐下摇曳的风灯,廊庑间连点光亮都没有。
底下那些伺候的仆婢都是皇甫宜的亲信,应该是为了眼前清静,这时把人全都赶走了。
她躲在角落里张望,前头面南的正厅门窗大开,灯光说不清是明是晦,一个消瘦的背影肩头笼着披帛,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虽然看不见面容,但那的确是母亲。
烛火抖颤下,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拉长扭曲,莫名显得诡异,全然不是儿时印象中风华绝代,优雅娴静的样子。
谢樱时怔望了半晌,忽然觉出手上疼痛,垂眼看时,原来无意间指甲已陷在皮肉间抠出了血。
她抿了抿伤口,咸腥的味道弥散在唇齿间,心里的痛楚却远比这难受得多。
要去么?似乎没什么可迟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