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在大夏朝的势力无处不及,即便是北疆边陲之地也少不了生意产业,甫一进城就有家奴车马接引,恭恭敬敬地迎回大宅。
夜色初浓,几近浑圆的月升起来,却被云朦胧半遮了身影,全然瞧不出柔润清恬的光色。
这里是边城,宵禁也严格得多。
暮鼓敲响之前,老早便是满城空街静巷的萧条景象,连市井间的纵横相连的灯火也显得规整有余,气蕴不足。
秦烺特意提前叫人来传话,备了一大桌子谢樱时平素最爱吃的菜。
她几乎没动筷子,却足足喝了两坛罗浮春,按说早该醉得不省人事,可她却说什么也睡不着。
在榻上辗转翻腾了好久,越躺越不舒坦,索性披衣起来,抱膝坐在妆台前,对镜发怔。
镜子里是自己瞧过无数次的面容,除了毫无神采外,什么也没变。
从前不管喜不喜欢,总有人说她像极了谢东楼。
谢樱时也这么觉得。
现下瞧来,却有种恍惚不实的感觉,仔细看看,真正相像的就只有看人时的那副情态。
至于其它,要么是别人的客套恭维,要么便是她长久以来下意识的错觉。
谢东楼当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纵然从打心眼里痛恨这个人,可每当念及此事,仍旧让她如鲠在喉,怎么也无法释怀。
幼时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却想不起半点稍有暖意的经历。
似乎从记事起,谢东楼给她的唯一感觉就是冷淡,慈爱和欢笑只是梦中的奢望。
原先她总以为这都是皇甫宜和谢桐秋的缘故,如今才恍然醒悟。
莫说声名显赫的谢家,就是寻常百姓,又有谁能对不是亲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这样的她不止可笑,更显得多余。
可娘亲,真会是这样一个为人不齿的女人么?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云还是笼着月,夜色迷魅。
除了城头的灯火外,整座城已看不到亮光,无论广陵还是中京,从不会有这样毫无生气的时候。
幽静寂寥,让她心烦讨厌,又暗生一丝恐惧。
对面的巷子中忽然闯出一个人影,衣裳沉在昏暗中辨不清本来的颜色,却能瞧出是书生襕衫的打扮。
谢樱时不经意望向窗外的目光一定,眼瞧着他步履急切地转进正街。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敢在街上走动,也不怕被巡城的抓住问个犯夜的罪名。
她忽然好奇起来,就想瞧个究竟,起身从四五丈的高阁上跳了下去,悄然跟在后面。
那书生似乎为什么事真的很急,跑过那条长街已是气喘吁吁,脚下也在打软,却仍旧不肯停下来歇口气。
谢樱时心中不由更是疑惑,索性就这么一路跟他走下去。
堪堪又过了两条街,见对方终于在一家药铺前停住,急急忙忙就上前拍门叫人。
原来是要抓药,这倒不在宵禁的律条之内,怪不得敢在这时候出来,但瞧来得病的显然不是他,而是家里的儿女亲眷。
疑窦解开,谢樱时的好奇却没消退,躲在暗处看他拍了几十遍门,那铺子里才终于有人应了一声。
半晌,旁边的窗板被卸下了两块,有伙计探出头来极不耐烦地从他手里扯了方子进去,又过了老半天才递了两副药出来。
那书生如获至宝,连声称谢,满面欢喜地拎在手里就朝原路奔去。
谢樱时打算看个究竟,仍旧跟在他后面,一路回到秦府,又折转向西,直走到一片屋舍破落的偏僻地方。
她眼见那书生转进一座荒败的院落,略等了等便翻墙进去,走到土坯房前,贴着窗口朝里望。
“药煎上了,你且忍一忍,稍时喝了便好了。”
书生温然似水的声音轻柔地安慰,仿佛怕听的人受到一点惊扰。
躺在榻上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病态中又带着风霜困顿之色,低低“嗯”了一声,脸上却是同样温婉的笑。
“你歇一歇吧,我……这会子好得多了。”
她眼神里却透着看淡一切的平和,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你慢着,别动。”
书生赶忙扶她躺回去,又将那双枯枝似的手塞进被中:“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病症,刚才还难受得厉害,哪有这么快好。”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倒是你,两天没合眼了,快歇着吧。”
“不差这一时,等你吃了药睡下了,我便去歇。”
女子又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望他的眼中满是愧疚:“方才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那方砚台……怎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