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他们又走了二十多?个小时。原本一天的行程,被他们生生走了两天,而且,这还是大家齐心协力运算与判断的结果。天文望远镜的视野下,终于出现了那个躲在群星之间黯然无光的环形虫洞。
进入虫洞不是加速,不许要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给血管注射缓冲液;但同样对身体有着巨大的负担,尤其精神会?变得极不稳定——多?数人会?有意识在身体中晃动,乃至想要作呕的反应;偶尔会?出现跃迁后精神失常的病例;少数极端情况下,从虫洞另一端出来,人就成了植物人,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也是为什么派驻到第二星系被大家戏称为“流放”。
进入虫洞时,大多数实习生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扣紧了安全带,像等待加速一样紧张地期待着这一过程。尉兰没有回客舱,依旧保持着腿上放个笔记本,手搭在触控板上凝神细看的样子,眼珠倒映着屏幕上的黑底绿字,却没有怎么动,像一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等身雕像。
顾青缓缓将电脑从他手上抽了出来,坐到他旁边:“现在跃迁点也找到了,该休息了吧?你都几天没合眼了?”
尉兰眼睛底下青了一大片,跟挨了揍似的,反应也很慢,半天才转过脑袋,认出面前的人。顾青怀疑他根本没在看电脑,只是通过盯着电脑屏幕来逃避那些实习生的打量和审视。
“中途有睡一会?儿。”尉兰大概是看到空空无人的控制舱,放松下来了一点,蜷着身子缓缓躺在了“座位”上,“马上就要跃迁了。”
那“座位”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座位,而是控制舱舱壁上的一小处“洞穴”,船员可以坐在上面喝喝茶、开开会?,没人坐的时候,也是一个颇有现代感的装饰。
尉兰躺在上面缩成小小的一团,装饰性的灯光从“座位”底下打上来,照得他像一只在强光下奄奄一息的可怜虫。
顾青找到开光,一把关了控制舱中所有没必要的灯光,随即也坐进了“洞穴”中。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尉兰声音低低的,有点沙哑,似乎感冒了,还带了一点自嘲式的笑音:“……穿越虫洞,不可多得的体验,应该去舷窗边看看……”
“你去吗?”顾青侧过身,对着尉兰道。
尉兰摇摇头,难受地缩着身子:“我每次跃迁体验都不好,只想躺着。”
顾青缓缓躺在尉兰身后,轻轻揽上他的腰。
“……每次加速的时候,为什么要看我?”顾青对着尉兰后脑勺,轻轻地说道。
他这一问把尉兰顿时问得没话,尉兰只好翻了个身,对了顾青惨淡一笑,青白的脸上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像只索命的小鬼。
“我怕你害怕……”尉兰道。
顾青对这个回答不予评价,只是静静地看着尉兰,也没看得太过卖力,可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仿佛心里知道能看的次数不多?了。最后还是尉兰看不过去,故作轻松地一笑:“我承认,每次这种时候,我都担心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方面是想让你放轻松点,另一方面是想……想告诉你……”
尉兰说不出口了。他脑袋中所剩的词汇已经不多?,每一个都不能很好的表达他想要表达的感情。
告诉他,他也爱他吗?可他已经不配去爱任何?一个人,也不配被任何?一个人爱。
告诉他,他做临终关怀做得不错,他可以安心地离开人世吗?那又显得太虚伪了,毕竟,自从顾青的情绪被纵情者放大,以至于说出那些气炸黑风车的话,他就知道了顾青的想法……
他们还在货舱中短暂地接了个吻,虽然那个吻是顾青对他的安慰,却是超过了“临终关怀”的范畴。
尉兰很急,也很纠结,眉毛都拧在了一起,就是接不上自己的话,最后干脆恨恨地闭上了眼睛,一副“不讲了,你自己想去”的样子。
顾青看着又好笑又辛酸,好笑的是尉兰那副撂挑子、生闷气的模样倒比平时生动许多?;辛酸的是尉兰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言笑晏晏的尉兰,不仅不再表达自己,甚至不敢接受别人的好意与爱。
“兰,”顾青忽然觉得对于现在的尉兰,有些事情必须说得更明白一点,“我……”
“嘘——”尉兰竟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先说。”
“……那你说吧。”
顾青好不容易鼓气勇气对尉兰说出他的心里话,就被尉兰无情地打断,不由感到了一点落寞。
尉兰总是能很好地把握住他情绪的爆发点,然后说上一大堆扎心的话,就像二十年前,他决定带着尉兰逃离地球、去宇宙流浪,尉兰却告诉他自己从没看得起过他。所以这回,他直觉上也认为尉兰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尉兰面朝着头顶上低矮的舱壁,叹了几口气,终于认命似地道:“青哥,当年我说的话,不是真的。我没有把你当……”
我没有把你当成特别行动部的狗。
“我只是……没有办法再见到你。”尉兰窸窸窣窣地坐了起来,狭窄的洞穴式空间内,他对顾青弯了个腰,“当年说的话……我要是伤害到了你,我给你说声对不起。”
尉兰话说得不清不楚,顾青却全听明白了——或许他早就明白,只是现在才从尉兰口中得到确认。
他其实很能理解尉兰的感受。当年尉兰追着他不放,看起来像块讨人嫌的牛皮糖,内心却比谁都骄傲、比谁都强大,对他的喜爱和追求,也是建立在两人有着平等地位的基础上。
可出现在拉图茨监狱的那个尉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空空剩下内心最后的一点骄傲,越是在意的人,他就越不想对方看见自己,看见那个身体衰弱、智商低下、像动物一样被栓在铁链中的自己。他宁可让对方恨着自己,都不想看到对方眼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顾青能理解他的感受,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矜持而骄傲的人,学不会?什么撒泼耍滑,也学不会?放下难堪的过去。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他是尉兰,也不会?想在那么落魄的时候见到曾经调戏追求过的对象。
顾青长长地叹了口气,尉兰的拒绝之意已经很明白。当年他都不想看到他,现在他又怎么会?跟他谈恋爱?可顾青还是有点不甘心:“那现在呢?现在你还是不想看到我吗?”
尉兰自嘲地笑了两声,低垂着目光,却不敢看顾青:“青哥,这么多?年了,我也想明白了。自尊啊,面子啊,什么都比不上一个生死两隔来得实在。想着我好不容易从一颗泡在实验箱里的大脑变成了个人,却一天都没和自己喜欢在一起过,感觉活得好不值。
“就是……我可能再也变不回原来那个样子了,大概率也不会?彻底获得自由,一辈子都是个烙上烙印的罪犯……我也不是追求永远,只是怕你以后想起来,会?觉得不堪回首……”尉兰说不下去了,背着顾青蜷着身子倒下,消瘦见骨的脊背一耸一耸的,正在剧烈而无声地抽泣,“我不想你同情我……”
尉兰说的话,傻气得令顾青生气。顾青将尉兰紧紧抱在怀里道:“你知不知道你多?么厉害,多?么优秀?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崇拜你、仰望你?就算北大陆联盟认定是你炸了奇珍号又怎么样?没有你,北大陆联盟根本就不存在。你还自卑……我才是需要自卑的那一个……”
顾青意识到自己说疾了,放缓语速郑重地道:“兰,我爱你,在一起好不好?以后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尉兰仍然在哭,抽泣的幅度却小了不少。
他在顾青怀里翻了个身,发|泄式地回应着顾青的吻,仿佛某种洞穴生物一般,缠住人的劲忒大,力道也近乎于啃|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