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时的震惊,和莱夏这份与全世界为敌的决心,并治不好她的“病”。她依旧过得浑浑噩噩,就连行刑前夜的那一丝温情,也在活着本身的痛苦中消失殆尽。
莱夏看得出她的痛苦,但把这份痛苦归结于他对她的束缚,于是还是履行了对她的承诺——“放手”。
他看着她喝了几天调养身体的药,给了她一袋足够一个中陆人一辈子丰衣足食的银两,和一匹能让她行至天涯海角的宝马,终于和她作了最后的告别。
他们不是好聚,却是好散。莱夏像最初见到她那时一样,脸上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兄弟式地拍着她的后背,只差没有举酒一杯、赋诗一首。
走过两座城池,她便将宝马卖给马行,然后将全部银两沿路分给了路边的穷人。
她一时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大善人”。
没有人能想到,“大善人”消失在山林当中,是去寻死。
那是个大冬天,她找到了一个能够供她长眠的树洞,震断浑身的筋脉,并且对自己设下了一个赌局——如果她这样还能活过冬天,从此以后便努力活着,不再寻死。
于是,老天爷又一次给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她果然没有死。
一条和她一样可怜兮兮,毛都快掉干净了的母狗救了她的命。它给她找来食物,和她互相取暖,奇迹般地熬过了一整个冬天。
这时,她已经决定要活下去。
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残疾女人来说,活下去并不容易。一般女人能找到的细致活计,几乎都将她拒之门外。她靠着精通文墨,终于获得一家古董书店老板的赏识,他们一起识别各种孤本残本的真伪痕迹,查缺补漏,校补典籍。店主的发妻知道丈夫招了一个女工后,却在丈夫背后偷偷抹泪。店主心疼结发之妻,只好将她遣去。
她拿着书店老板给她的一点碎银,节衣缩食地过了几个月。几个月后再次身无分文,她女扮男装卖起了苦力。凭着渐渐重新聚集在她体内的真气,她单手能比平常人双手扛得还多。然而,和一群黑脸爷们相比,她总是个异类,而异类往往会成为众人娱乐的对象。
不动声色地解决了所有的骚扰,她却没有解决大家心头的怒气。有人到包工头那里告密,说她是个女人。包工头对于一个独臂人士,本就不太乐意接受。一看到她还引来众怒,当即生出一点整她的意思,令她当众脱下裤子,证明自己是个男儿。她没法证明,又被包工头遣了回去。
在一个据说能够帮人安排活计的地方排了好几个时辰的队,她拿到了一个地址。那是个貌似慈善堂的地方,里面从三四岁的小孩到满头银发的老太都有,统统是她这样残疾了的女人——要么是先天残疾,被父母抛弃,要么后来干活时坏了手脚,被丈夫抛弃。
在和她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她渐渐明白过来她们是以什么为生。这个世上总有极少的一部分人,对身体残疾的人有着特殊的爱好。她吃着她们的饭,住着她们的屋,在一个眨巴眼睛的中年男人把眼睛放到了她身上时,她最终也是没能拒绝。好在她长得冷情冷性,看上她的人并不多。
白天她和姑娘们一起编簸箕,得知她们最为羡慕的,就是三年前有个瘸了腿的姐妹因为会唱小曲儿,被一行商看中,娶回家当了妾。她忽然想到,虽然她既没办法让她们由残变瘸,也没办法让行商把她们都给娶了,但要想教给她们点傍身的才艺,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和几个颇有想法的姑娘商量过后,她们决定排练一出杂耍功夫,练好了到街头卖艺。
姑娘们都很勤勉,练功的劲头很足,仿佛良人已经近在眼前。一开始,她们还只是在狎客面前演,吃了一年多的苦头,终于胆战心惊地上了街。和爱好这口的狎客不一样,街上的人对于几个断手断腿的姑娘表演杂技,还是嘲笑指点多于拍手称奇。但仍然有两个表演得最为卖力的姑娘被杂耍班子挑了去。
她们再到杂耍班子探望那两个姑娘,结果一个已经死了,一个本来只断了一条腿的,双腿都被锯得只剩下短短一截。
现实无情地吹灭了她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而这也是她头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残疾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活路的。
她的姐妹们,人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良人愿意娶她们,无论行商也好,老头也好,狎客也好。那她呢?
她忽然想到,原来她也是在依附男人,而且已经依附得很久了。
在姑娘们为了那两个姐妹抱头痛苦的那个晚上,她收拾行装,连夜出发,并在出发前对她们说,她会寄来足够的银两,让她们买回剩下的那个姑娘,并且能让她们盘下一家小店,做点生意维持生计。
在人间至哀的目光注视下,她出了那扇破旧的木门,走向莱夏所在的方向。
莱夏已经是胤沧共和国的执政官,凭她不太灵活了的头脑,她理解的执政官就是过去的皇帝。在皇宫大门前跪了好几天后,终于有人把她带到了莱夏面前。
此刻,离莱夏上次为她送行,已经有了七年之久。
七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曾经,莱夏将她搂在怀里,依依不舍而又不敢过分亲昵;现在,她长久地伏在他的身前,颤抖而迅速地交代着这七年发生的一切,生怕他不愿意听完就派人把自己赶出去。
不用莱夏说话,她都能感到他投注在她身上,渐渐冷却的目光。
他能接受她被人欺辱,但不能接受她自轻自贱。
最后,他还是勉强地容纳了她。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银钱和一间无人打扰的小院,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了莱夏的身边。
起初,莱夏来的次数并不多,有些存在却是谁也没办法代替的,时间一久,他们又像从前那样黄卷青灯地厮混到了一起。即使他们已经不是情人,却仍然还是知己。
一天夜里,他写字写得累了,一点一点倒向她怀里,看向她手中的书籍,说道:“我们认识了都二十多年了呀。”
兜兜转转二十多年,曾经威风凛凛的西胤女王,和屁颠屁颠跟在女王身后的小白脸,如今已经彻底地颠倒过来。他成了天上的云,而她比地上的泥还要低贱肮脏。
莱夏的手臂搭在她肩上,手指盘弄着她的头发:“二十年了,我都已经年近半百,是个一脚踏入坟墓的老头子了,你却还依旧年轻。让你跟着我,其实是委屈你了。”
杨盈雪的身体一僵,以为他终于要赶自己走了,就听莱夏继续说着:“这些时日,我的身体大不如前,就常常在后悔,三年前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你。我到底是在跟谁斗气呢?明明我这一辈子,早就已经无法再爱上别人了。”
莱夏的眼泪哒哒落在她颈上:“陪我走完这一生,好不好?我死后,你就离开这里,一个人也好,找个你喜欢的人也罢,天高海阔,总有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
杨盈雪心念一动,抓过莱夏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道:“你死了,我就给你陪葬。”
莱夏的脸上,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反倒有点陷入沉思。第二天,他就和议会商议出了针对活人殉葬的禁令。
虽然下了禁令,杨盈雪并没有改变她的心意。而令莱夏没想到的是,就连陪他走完这一生,杨盈雪也没有做到。
杨盈雪成为他的护卫后,一次明里针对他、暗中针对杨盈雪的暗杀计划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含有剧毒的内力被刺客打进莱夏的身体,而只有杨盈雪这样拥有神族体质的人,才能将其化解。
杨盈雪花了三天时间,修炼了一套类似于当初仇奇人拿她练功时所练的功夫,将莱夏体内含有剧毒的内力吸到自己身上。然后没等莱夏醒来,她就长眠在了极寒之地运来的冰层之下。
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是甜蜜而满足的。她这一生活得太累太沉重了,死亡一直都是她所期待的归宿,而她的死亡对于莱夏,也不会全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