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好听而不带温度:“走罢,此地往南走十里,应该能看到一个冰湖,过了冰湖再往东行五里是一片石林,石头要比这里大上一倍。到了石林附近,司南就不起作用了。进了石林,便是天王老子也得给它绕进去。所以千万别图近路,专门派人盯着附近的岩石,看到山岩开始变大就要小心。绕着石林走上半圈,然后朝垂直于石林的方向走,大概能走出铁戈草原。出了铁戈草原可不应该再迷路了,回营后去找郭将军,他是个明白人,不用你们说得太清楚,都能自个儿揣摩出个七七八八。陛下那边还需要进过铁戈草原的人,应该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那将军您呢?”识字的那位小兵虽然心冷了,倒仍然心直口快。
顾青转过身子,呵呵笑了:“你担心我?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们自己。我二十岁出征乌勒,至今二十余年,对这个地方比对京城还熟悉。我现在伤了,走不动了,等我伤好,要发现你们还在路上,给你们个个都治个‘行军怠慢,延误军机’。”
小兵还是没有动身。
十二三岁的少年,心智不够成熟,却不是能随便糊弄的傻子。
郝连老伯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阿踵,顾将军说的是实话,他当年建立西北大营的时候,你都还没投胎呢,小屁娃,懂个什么!”
少年们终于被老人说动,趁着风雪稍减,步履蹒跚地上了路。七零八落的一队人,没有车、没有马、没有将,武器和头盔早就不知落到了哪,黑甲破烂似的挂在身上,走个路还深一脚浅一脚的,哪里有个兵的模样?说是难民还有人信。
顾青看着这队和他相处了一个月的“难民”变成蚂蚁大小,消失在视野尽头,总算舒了口气。他靠着山岩缓缓坐下,眼皮子开始打架,疲倦感千百倍地找补了回来,连寒冷都自愧不如地让了道。
“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他不知从哪里想起了这句市井俚语,感觉再贴合自己不过。年纪轻的时候太狂,年纪不轻了又太作,连死到临头还要端一把架子、耍一把威风,实在是作死作死,不作不死。
迷迷糊糊地,他又想到了刚才那几个舍不得走的小孩。如果游记写得没错,从这块山岩到铁戈草原边境,只有五十多里地,而且还算条“直路”。迷迷糊糊就把他从铁戈草原腹地带到了这里,能干出这事的,非得几个跑路的人才不可。
只要当心躲着石林,他们应该能出得去,但前提是不遇到乌勒骑兵。
要真遇到乌勒骑兵,他在也没有用,充其量和他们谈判,放他的人走,他就跟他们走。
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做?
……
他身上的热气渐渐减少,血液渐渐凝固,凌乱的思绪终于缩成了一线,成了一具落魄俊美的冰雕。
震北大将军顾青却终究没有这么舒服地死在铁戈大草原。他想着郝连老伯他们会不会遇到乌勒骑兵,遇到乌勒骑兵的反而是他自己。
对于这位战功赫赫的大乾将军,乌勒骑兵比对自己妈还要熟悉,比对死神还要恐惧。看到这具漂亮的“冰雕”,管他是死是活有气没气就给扛了回去。
乌勒大王也是一届枭雄,又和顾青同龄,见到自己一生的宿敌,当即产生了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给顾青请来最高明的大夫,用上最好的伤药,竟把断了气的人生生给救了回来。
顾青醒来后对人都挺礼貌,还能流利地用乌勒话同他们交流,让乌勒大王同时体验了一把世上最和煦的春风和最遥远的距离。
乌勒大王一草原汉子,哪怕是胸有城府的枭雄,也没见过如此“不要脸”之人,生怕顾青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不留神就把自己搞死了,做了几天的思想斗争,逼着自己收回了一腔赤诚的招揽之心,心想这毒罂|粟,还是留给乾朝皇帝吃去吧。
大王以美酒宝马相赠,随同一众亲卫护送顾将军三十里地,挥了一把老泪,总算送走了这位祖宗。看着顾青消瘦清矍、踽踽独行的背影,大王暗搓搓地盼望他争气一点,能和一心想他死的乾朝皇帝内斗一把,让他来个渔翁得利。
十日后,顾青抵达西北大营。西北大营由他一手建立,中间换了几次血,没能换掉忠于他顾青的魂。这次,更是因为顾青“死”了,连血都没来得及换。大家遥遥望见他的身影,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披甲执锐地排成方阵,迎接他们的震北大将军。
桓帝立下诏书,表彰震北大将军出征铁戈草原、为日后收复失地摸清道路探清军情的功绩,封震北大将军为永安侯,赐京郊田百顷、食百户,荫蒙子孙,念其伤势,又赐天山神药和太医一名,为其调理身体。
与此同时,桓帝冒着削弱西北边防的风险,开始对西北大营进行换血。顾青因兵败铁戈之故,退出军事舞台,从此不再插手西北大营事务。
瑞平十八年十月,距出征铁戈大草原整整一年后,永安侯震北大将军旧疾复发、久治难愈,薨于京郊别院。
而后十年,震北大将军的影响几乎消弭殆尽,其子也被削去爵位、贬为庶人。
直到瑞平二十八年,乌勒、东临、西胤联合对大乾边境发起冲击,顾青旧部方才彰显出作为一方将领的实力。
桓帝为安抚顾青旧部,不仅令其重掌兵权,还赐予已故震北大将军紫金棺椁、配享皇陵。谁知开棺后,只看到数块已经腐烂的衣料,震北大将军竟尸骨全无。
桓帝当场震怒,一口咬定顾青未死,只是躲在哪个角落不愿回京。遂令画师画像张贴至全国,发动全国官兵和民众共同寻找这位死去十多年的震北大将军。
这场荒唐的寻人行动,终于在桓帝殡天后以失败告终。而震北大将军尸骨丢失之事,亦被史官以春秋笔法盖过。至此,顾青才算彻底地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