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二哥糊涂,您也糊涂了吗?”
寿宁堂内,梁芷薇不觉拔高了声音,惹得扫洒庭院的粗使婢子停下手里的差事,翘首朝窗内瞧去。
南窗炕上,大着肚子的梁芷萦正?在安抚梁老?太太,见妹妹口不择言,蹙眉责怪道:“芷薇,别忘了你闺阁姑娘的风仪!”
梁芷薇不吭声了,坐回椅中?生闷气。
梁老?太太诉苦道:“明筝原来不是这个?样子,我知道,你二弟一走三?四年,她?心里头?有怨,因着安氏先?怀了孩子,她?愈发不痛快,可为?人妇为?人媳,哪能吵个?架拌个?嘴就把娘家亲娘搬出来,在婆家耀武扬威?咱们是那老?实人家,从来也没仗着身份挑剔人家,明家有什么了不起的,明思海称病多年,在朝中?人脉早就断了,两个?儿子都不争气,一个?在地方上当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一个?在户部挂个?职衔干点杂活,哪一个?比得上霄哥儿?霄哥儿那军功可是实实在在战场上拼杀来的,他们哪一个?能跟他相提并论。明家没点自知之明,竟来咱们家耍威风,你没看见你二弟的脸,被打成了什么样,气的我啊,现在心口还隐隐抽着疼。”
梁芷萦端茶递给她?饮,叹道:“娘,不是我说您,您太宠着二弟了。二十三?四的年岁,不是小孩子了,行事没轻没重,也不晓得想?想?后果。明筝再不济,也是咱们家嫡媳妇儿,自家怎么争论,关起门?来都好说,捅到了外头?去,为?了个?姨娘给妻子难堪,给御史参上一本,说他色令智昏宠妾灭妻,坏了名声,往后仕途都不必再想?。”
梁老?太太给她?说得一哽,不服气地道:“难道明筝全对?你二弟一时激愤,说要抄检明净堂,也是气话罢了,明筝给他个?台阶下,训斥训斥房里的下人,这事不就闹不起来了?再说,怎么宠妾灭妻了?霄哥儿生气,那是因为?孩子,谋害子嗣,这是小事儿?宣扬到外头?去,也是明家脸上无光,跟咱们有啥关系?你就知道护着外人,脑子不清楚了是不是?”
梁芷萦见她?动怒,只得软下语气哄两句,“明筝有错,确实有错,当妻子的,怎么能跟丈夫拧着来,要不是她?下令禁足,安氏的事儿也不至于牵连她?,娘快别气,喝口茶,是我错了。”
梁老?太太这才平复下来,掏出帕子抹了把眼睛,对面梁芷薇捏拳急道:“大姐,此时家里没个?能拿主意的人,您倒是想?想?法?子,怎么快点把二嫂接回来。”
不由她?不急,嘉远侯被多少人惦记着,好不容易二嫂从太后娘娘那边打开了局面,不加紧盯着赶着,她?怎么能挤占鳌头?嫁去虢国公府?
“娘。”闵氏一头?汗,快步从外走进来,“芷萦也在啊?”
她?抹了把汗,把厚厚的册子呈给老?太太瞧,“下个?月佟大奶奶娘家表侄儿办婚仪,这么远又绕着弯的关系,仪程该怎么拿?是一律按通好之家的例,还是走平常下属官员的例?”
老?太太脸发黑,斥道:“这点子事都要来问我不成?从佟大奶奶那边算,她?表侄儿值当送份礼?派个?管事包两匹绸缎,随便儿应付就了。可要是从官职上头?论,她?表侄儿是嘉远侯麾下得力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和虢国公府亲近起来,能不把这些人笼络好?去开库房,支一千两票子,叫梁霁亲自去,说些亲热话,敬个?酒再回来。”
闵氏满脸通红,呐呐道:“媳妇儿不知详情……”
“你当然不知,”梁老?太太怒道,“平素有个?什么事儿都往后躲,世家之间就得频繁走动,多探探消息,你以为?赏花会就只是赏花?以为?人家请你吃酒就光是为?了吃酒?榆木脑袋!”
闵氏被斥得抬不起头?,梁芷萦在旁也坐不住了,小声劝道:“娘,您别急啊,大嫂要照顾子女,哪有那些功夫打听?这些关系。家里头?人多口杂,什么都要操心,大嫂临危受命,也不容易。”
梁老?太太怒气稍缓,见闵氏还杵在跟前,“还有事儿?”
闵氏点头?,把册子又翻出来,“安定门?外头?二十里一片庄子,今年暴雨多,受了涝,佃农交不出岁贡,卖儿卖女尚还填不来缺,求到管事头?上,来问我的意见,是减免两成租还是……”
砰地一声,梁老?太太狠狠捶了下炕桌,“是你理事还是我理事?什么都喊我拿主意,留着你们这些人吃白食?”
梁芷萦见几句话又勾得老?太太发作,忙站起身来扶着闵氏把她?往外送,压低声音哄道:“大嫂别往心里去,娘在气头?上,刚才把我跟芷薇也都斥了好几回,您拿不准主意的,不若跟大哥或是三?弟妹商量商量,过两日等二弟把二弟妹接回来,您就能歇一歇了,我知道辛苦了您,娘她?也知道您的不容易……”
送走了闵氏,梁芷萦回身问老?太太,“娘,您这么劈头?盖脸的叫大嫂难堪,下人们会怎么想??再经这么几回,那起子捧高踩低的东西就敢不拿大嫂当回事儿了,您要人管家理事,就得帮着人树立威信啊。”
梁芷薇冷笑道:“何止大嫂,二嫂在时,娘跟二哥也是想?说就说,为?了个?贱婢,这个?家早就没了体面了。我真是看不下去。”
她?气呼呼地一甩袖子,跺跺脚走了。
梁老?太太见两个?闺女都不体谅自己?,忍不住悲从中?来,点点湿意又从眼底漫上来。
明筝才走三?天,梁老?太太就病了一场。
安如?雪吃了药恢复了些,躺在床帐里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梨菽偷偷哭了几回,知道劝她?无用,孩子掉了,最伤心的就是姨娘,得等她?自个?儿想?通了,接受现实,才好为?将?来筹谋,更好地利用这个?机会抓住世子爷的心。
安如?雪其实没想?到,孩子真的会掉。她?试过几回,每每只是稍稍伤动胎气,见些红,那药最好之处就在于从脉象根本查不出,到时候推说只吃了半碗鳄梨粥,余下的当成罪证,明筝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她?再借着病势跟梁霄求一求,接了亲娘兄弟进伯府,给她?些自由体面,往后再诞下子女,最好是个?哥儿,她?就能谋来更多。
她?当真没想?到,那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得不偿失,甚至没能对明筝造成多大的影响。难道妾侍就不是人?命就那么不值钱吗?
以前亲娘告诉她?,宁死也不要做妾,她?不服气,觉得是亲娘没出息,因为?笼络不了她?爹的心,才会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过得那般凄惨。如?今她?却是有些动摇了……
但无论她?甘心不甘心,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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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筝回到娘家,住回了未婚时的那间小院,门?前有块花圃,搭起竹枝架子,每到夏日,紫藤花就如?一片云霞,蜿蜒顺着竹枝垂挂下来,天热的时候,就坐在那花架下吃淬了冰块的百合鸭梨,或是将?荔枝肉用冰湃了,和晒干的葡萄一并投进乌梅汁。少时的日子总是过得欢快的,日出日落,没心没肺说说笑笑就是一天。
从什么时候起,坐下来歇息也变得十分奢侈。刚接手管家的时候,白天忙了一天,腰酸背疼,要是梁霄在家,晚上还要应付他,生怕冷落他……第二天晨起的时候,慌慌忙忙,生怕给来回事的婆子们堵在屋子里,给人笑话不知检点。
她?回想?自己?成婚后的这些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过日子,怕这个?不高兴,怕那个?不满意,唯独忘了她?自己?。
乍然闲下来,身边都是能说话的人,说起童年生活,说起快乐无边的小时候,家里人怕她?难过,绝口不提梁霄,她?觉得轻松极了,但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父亲一向?古板,一定不赞成她?和母亲所?为?,这些日子他被些事情绊住,还没来得及过问。她?忐忑的等待着,看这段婚姻最终走向?何地。
今儿林氏约了她?去瞧绸缎铺子新到的一批布样。
乘车来到长安门?大街西边的二层小楼,里头?早就打点好了,铺子是家里的产业,今儿上午只接待她?们二人,掌柜的把布匹抱出来,一一仔细介绍。
正?说着话,外头?小丫头?急忙走入,“大奶奶,三?姑奶奶,掌柜的,外头?来了一队官爷,说是办差,叫楼里人等一律不准动,眼看就上来了……”
明筝尚未说话,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赵嬷嬷拦在门?前,解释道:“里头?是女眷,还请官爷们担待。”
领头?的一挥手,抽刀把赵嬷嬷逼到一边儿,“走开!”
“张启!”郭逊陪着陆筠慢一步走上来,听?见属下斥那婆子,不免开口劝止。
门?应声而开,陆筠越众走在廊道上,一眼望见里头?站着的人。
他呼吸慢了一拍,怎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相见。
她?轻纱遮面,穿一身杏粉色百蝶穿花缂丝夏裙,瞧来清爽又纯净,一如?十年前,清元寺内,隔墙荡着秋千,让他一见难忘的那个?少女……
往事兜头?涌来,像一幅幅画卷。她?笑着,声音清脆干净。她?哭着,不讲道理地把他推开……
昔年韶光,仿佛也如?今日这般明媚。
她?立在光下,身影烙印在他眼底,不时入梦,忘不掉,也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念。
思忆成狂。
他想?,他这个?病,大抵是永远不会好了。
“侯爷。”明筝敛裙施礼,清朗的话音让陆筠神色定了定,他阔步走来,在门?前数尺处停下,打个?手势,郭逊带着人含笑步入,将?屋中?来回探视一遍,“没可疑,侯爷。”
陆筠点点头?,抬眼瞥向?明筝,就在郭逊以为?他会立时转身离开之际,听?得他犹豫再三?地开了口。
“近来不太平,明夫人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