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板悚然一震。
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根小针,精准地扎在了崔老板的世界观上——
谁给了十三世会权利?答案是没有人。
但是他们以近乎“统治”的姿态世世代代地控制着宁州,简直是某种约定俗成的“君权神授”,他们制定规则,是以可以获得不遵循规则的权利。
从没有人胆敢问过,谁允许他们这么做?
然而卢菀就敢。
此女柔韧的身体里,仿佛长着一根只服从于她自己的反骨;她先是离经叛道地休弃了她的家族,而后又想带着整个宁州去推翻压制着它的巨兽。
“屈服”二字,可能从没在她的世界里存在过。
一个超出世界普遍思想水平的人出现的时候,人往往会感到害怕;而在这面向未知的恐惧消散之后,就到了做选择的时候。
看你是要跟着这种跨时代的思想踏上荆棘路,还是闭上眼睛回到舒适范围,假装自己从没听过看过。
“卢姑娘,”崔老板的语气很轻,他身上那种浮躁的市侩气渐渐消散了,露出其下属于崔胜这个人的一点本真:“你可能不知道,我本来是不姓崔的。”
“我以前是个银匠,”他突然笑出来,两只有点肥胖的手交叠在一起,十分灵活地一翻:
“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个的。但是还没等我学成手艺,边境开战,我家里所有成年的男丁就都被当成新兵员抽调走了。”
“那年我十五岁。”他语气很平淡,仿佛说出口的是别人的血泪:
“拿着我哥和我爸的银环——你知道银环是什么吧?每个南境军都有,上面会刻名字和入伍的日子。那两个环被人砍烂了,缝里还有已经腐臭的血肉。我把那两个环交到官府,换了八个钱的抚恤金。”
两条命,八个钱。
“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我打算带着我妹妹和我母亲,找个有阳光的墙头等着饿死。”崔胜说:“那天我以为死就是最难的事了,没想到还有更难的。我妹妹把自己卖到青楼去了,换了三两碎银子,送到我手里,让我无论如何给妈送终。”
“卢姑娘,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活出个人样吗?”
“但尊严是要有代价的,”崔胜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而你总有一天会发现,就连付出代价,也要遵守规则。我为了给我妹妹赎身,投靠了宁州崔家,他家的三爷七十多了,膝下无子,我在跟前伺候他拉撒吃药伺候了两年,他收我做了义子。”
“然后才有了景福楼。”崔胜:“现在三爷已经去了,但我头顶上这个崔字,却能保得景福楼不倒。这宁州城所有有名有姓的酒楼,都得在十三世家里拜山头。”
卢菀没有出口安慰,因为她知道不需要。
能从这种困局里走出来的人,需要的从来都是来自自我的肯定。
她只是安静地给崔胜添了点茶水。
“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崔胜:“卢姑娘,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崔某人固然已经把腰弯下去了,但我尊敬你这种愿意站直的人。只是崔某倚老卖老,有一句逆耳忠言,想说给姑娘听听。”
卢菀正色坐好:“您请讲。”
“想捅翻天?可以。”崔胜的声音很轻,仿佛他在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但在你将天捅破之前,仍然要遵循登天的规则。”
卢菀:“你是说,我若向再进一步,就必须获得一个世家的身份。”
“不错。”崔胜两掌一合:“须陆华龚阳,侯尤金景崔,外加一卢二史,在这十三世家之中,你必须托庇于其中一个,那才能获得说话的资格。否则你越做越大,他们早晚有一天会高高在上地将你碾死。”
卢菀提出质疑:“即便拥有绝对实力也不行?”
“如果卢小娘子指的是拥有足够数量的钱财,那么不行。”
崔胜:“小娘子莫不是忘了?你出身的卢家是宁州的首富,但在十三世会里,卢家只是再边缘不过的小人物。钱对于真正的世家来说,只要抬手就能有。真正使他们立足巅峰的,是他们世世代代,同气连枝的经营。”
杂物房的火势已经扑灭,王伍长笑着来会客正厅打了声招呼要走,卢菀示意他们稍等——
正门那边,王氏和麻喜已经带着卢菀吩咐让准备的金镶玉来了,每个帮助救火的军巡铺兵员都有一份,甚至还给每个人多带了一盒半加工的,让他们带回去给家里人分享。
金镶玉目前仍然在限量,一份带着阿菀外卖标记的小竹食盒,是被冷落日久的军巡铺众人太久没有得到过的体面。
王伍长什么都没说,站在廊下对卢菀郑重地一拱手,卢菀福身回礼。
崔老板站在她身后,两人静静地看着王伍长和王氏兄妹二人又笑又叹气地坐在一处,絮絮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院外天空上,密云西来,沉甸甸的灰色云彩压在宁州上方,空气潮湿而又闷热,雷电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仿佛某种威压在宁州上空的“天道”,正在向生出反骨的挑衅者发出满含威胁的警告。
快要落雨了。
“崔老板,崔胜。”卢菀伸出手,接住飘落下来的雨丝,这凉沁沁的威胁,融化在她掌心:“如果我卢菀获得了世家身份,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崔胜没有看她,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了卢菀身侧。
“任他是什么百年经营,任他是什么高绝天道。”卢菀说:“大家凭本事活着,谁也别高谁一头——这烂天烂地,咱们一起去撕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