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迎酒退后半步。
眼睛兀自转动着, 不知在窥探什么。
“咔嚓——”
“咔嚓——”
以它中心,黑『色』裂痕一点点扩散开, 遍布了墙面和天花板。很快,整间屋子是蛛网般的裂痕。
很墙皮掉了下来,摔成白『色』碎块和粉末,在路迎酒的脚边堆了几厘米。
他环顾四周。
只见每一处剥落的墙皮后,是眼睛。
它们缓缓转动着,密密麻麻,遍布了每个角落,足够让任何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发疯。
【59只眼睛】
这个词无端出现在路迎酒的脑海中。
不知什么,他就是知,一共有59只眼睛在着他。『潮』水般的视线将他淹没, 他切切, 受到了肺部被挤压的窒息。
没办法呼吸了。
眼皮很重——
“……路先生。”
“路先生,着我。”
“路迎酒,您在听吗?”
“嗯?”路迎酒回过神来。
眼前阳光明媚, 微风轻柔地吹起窗帘。他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 身后的座椅柔软。
他茫然地想, 我这是在哪里?
我刚刚不是在家,见了墙里的眼睛吗?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了。
女人的手里拿了一本笔记,推了推眼镜:“路先生, 这种状况的出现频率是怎么样的。”
“……什么状况?”路迎酒问。
女人说:“你说的, 经常会在家里的墙里见到眼睛。”
路迎酒:“……我不知。”
女人笑了一下,低头在纸上唰唰唰写了什么,又说:“您最近压力太大了,可能是焦虑症引发了强烈的幻觉,我您开点『药』, 您要记得按时吃。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
等写完,起身准备送走路迎酒。
路迎酒突然问:“今天是几号?”
“5月31日。”女人回答。
在路迎酒的记忆里,结束委托、在家里见到眼睛的那一天,是5月14日。
中间过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而他完全没记忆了。
路迎酒就这样拿着一张【重度焦虑症】的诊断书,和一堆『药』物走出了诊所,站在午后热腾腾的太阳下。
周围人来人往。
他心中却是浩大的茫然。
车子就停在路边,他开车回家。
打开家门,两只猫竖着尾巴迎接上来。
路迎酒笑着蹲下来,『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又下意识往墙上。
墙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难说的是他的幻觉?
之后的日子一切照旧。
他是天天驱鬼,天天在青灯会加班。会里知他情绪不好,已经尽可能他减负了,夏平安也每天提醒他吃『药』。
生活恢复了常。
只是他每天回家的时候,是会下意识向墙壁。
每一天的墙壁完好无损。
洁白到无暇。
有一次吃晚饭,路迎酒随口问:“对了,上次我们见过的老头怎么样了?他住在那里吗?”
夏平安着他,欲言又止,隔了一阵子才低声回答:“路首席您不知,他已经死了。”
“死了?”路迎酒的动顿住了。
“对。”夏平安讲得很艰涩,也这件事情难过着,“在我们见他的一周之后吧,那栋老房子起火了,他没能逃出去。他养的那些动物也死了。”
路迎酒愣了好几秒。
然后他叹息一声,低头。
桌面上赫然是一只眼睛,盯着他!
他下意识站起身,手上一翻拿出符纸——
“……路先生。”
“路先生,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您的没事吧?”
阳光明媚。
又是诊所,路迎酒是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记忆出现断层,他只记得上一秒他在吃晚饭。
女人推了推眼镜:“路先生,您最近有好好休息吗?”
“……有。”路迎酒恍惚回答,“我尽量在休息了。”
“您工压力很大吧,”女人说,“我建议您请假,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不能请假。”路迎酒说。
要是他请假了那么久,又有新的委托来了怎么办?如果他出面能有更好的结果,能救一个人,那么他说什么是要去的。
女人又推眼镜:“您的压力主要来自工,所以我诚地建议您这么做。您有严重的ptsd,短时间里不该再接触那一行了,以免带来……不必要的后果。”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路迎酒的不少同僚有过这『毛』病——大部分时候,是因他们的疏忽、能力不够,没能救下委托人,甚至着委托人在面前死了。
他们或是再也不干驱鬼这一行,或是夜不成寐、在噩梦中惊醒,或是产生了极度焦虑。
路迎酒一直是内心很强大的那种人,自己会调解情绪,从没有过这种苗头。
似乎是出了他的茫然,女人又说:“您不是在工上,认识了一个姓蔡的老人吗。”
“对。”路迎酒点头。
“他死于火灾,”女人说,“和他家里养的几只动物一起死了,因您没有赶走厉鬼。”
路迎酒迟疑:“……因我没有赶走厉鬼?”
“嗯,您当时疏忽了,没发现房子里有另外一个鬼。”女人说,“这些是您告诉我的啊。火灾就是这么产生的,您一直没从这个阴影里走出去。所以,您需要休息,很时间的休息。”
路迎酒恍惚着。
的有这么一回事么?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那心跳声又来了。
他回家,犹豫再三,是向青灯会请了半个月的假。
这半个月路迎酒没再接触任何鬼怪。
每天在家里浇花、喂猫,附近好吃的外卖被他点了个遍。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下来,他刚开始不适应,但很快也接受了慢吞吞的一天。
他开始做怪梦。
梦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有时候,他梦见波澜壮阔的大海。近洋船无助得像是一片叶子,任由海浪颠簸。
货轮上却不是水手,而是驱鬼师。灵猿坐在他们的肩头,金『色』『毛』发被雨水打湿了。他们每一人的手中是复杂的符纸,燃烧在风中,与海底的阵法相呼应。
于是金『色』光芒绽放在海底,映亮那不散的阴云。
有时候,他梦见被大火焚烧后的山脉。
疗养院在火中坍塌,只余残垣断壁。一条赤红『色』的蛇横于山间,周围烈火燃烧,放眼望去山脉是赤红的。
同样明亮的阵法亮起,遍布山野,熠熠生辉。
再接着山间站着的人们,那些陌生人们,开始对着他说话。路迎酒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见他们焦躁的神情。
这些狂『乱』的梦境缠绕着他。
每当路迎酒午夜梦醒,总能见黑猫坐在枕边,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猩红『色』的眼中似有复杂的情绪。
“……你想说什么?”路迎酒不禁笑了,『摸』了『摸』它,“你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
黑猫不答话。
——它当然也不会答话,只是摇了摇尾巴,『舔』舐路迎酒的掌心。
路迎酒就这样休息了半个月,状态有所好转。
病假结束的那一天,他照常早起准备去青灯会。
到了楼下,阳光分外灿烂,映得他睁不开眼。
周围人来人往,他半眯起眼睛努力适应光线——
“路先生?您又走神了。”
“路先生,您的状态是不好啊,一要休息几天。”
“您的妄想……存在吗?”
“妄想?”路迎酒茫然,“什么妄想?”
他又回到了谈话室,坐着柔软的椅子,手边有一杯温水。
米白『色』的窗帘随风飘舞,孩子们的笑闹声从远方传来。
女人身子前倾,目不转睛地着他:“就是于鬼怪的妄想。”
“您是觉得自己是一‘驱鬼师’吗?”
路迎酒:“……我不是驱鬼师我是什么?”
女人轻叹一口气:“这个界上是没有鬼怪的,也没有‘驱鬼师’和什么‘青灯会’,这一切是你的妄想。您当然也不会符纸,更别说出生入死地驱鬼了。”
“路先生,您要认清楚事实、积极治疗,才能好转啊。”
递过来一个小袋子,里头全是『药』片:“『药』和上次的一样,您要记得按时吃。”
路迎酒:“……”
路迎酒说:“上一次见面你不是才说过我有ptsd,不该再做这一行了吗。你是承认界上有鬼的啊。”
“没有这么一回事。”女人依旧是叹气,“路先生,您的妄想越来越严重了,我联系一下您的家人吧。”
埋头翻笔记本,似乎在找联系方式。
“不用找了。”路迎酒说,“我没有家人。”
“那朋友呢?”女人他。
这一瞬间,路迎酒是想脱口说出几个人的。
但思维像是被窃取了,他完全想不起来那些究竟是谁,最后说:“我也……我也没有朋友。”
女人说:“那您早点回去休息吧,一个人住,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你有我电话的,有事情随时联系我。”
“……好。”路迎酒点头,“我记住了。”
离开诊所,他开车去了青灯会所在的地方。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破败的小巷子,和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拨打记忆中的电话号码,全是空号,或者被陌生人接起。以往在街头游『荡』的小鬼也不见了,像是根本不曾存在。
这是一个没有鬼怪的界。
路迎酒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上楼,一个人站在客厅。
『奶』牛猫不见了,抽屉里的驱鬼符纸不见了,门口挂着的平安符也不见了。
一切竟然是他的幻想。
那么这个界上,究竟什么是实的呢?
他想象出了墙中的眼睛。
他想象出了鬼怪,和一份危险、忙碌又充实的工。
他想象出了亲朋好友,同僚旧识,和各种美好的生活……
现在幻想被戳破了。
他的一切被否了。
路迎酒孤零零一人,提着『药』片站在昏暗的客厅,直到暮『色』完全淹没大地。
“喵呜——”熟悉的一声传来。
路迎酒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地回头。
黑猫从拐角转了过来,亲昵地蹭他的裤脚。
路迎酒不知什么眼眶湿润了些许。他抱起了黑猫,『摸』过它柔软的『毛』发,喃喃:“只有你是的么……”
黑猫不会回答,温柔地『舔』舐过他的掌心。
再之后的日子中,病情越发严重了。
路迎酒的整个界在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