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瞧不见外面,但也能想象那两人此刻是怎样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势。
只是这赵王世子果然也是精明眼亮,竟然一语中的。
瞧这话里的意思,像是不进来瞧瞧便不肯罢休似的。
“世子殿下这可说笑?了,圣躬如天,老奴就算有十条贱命,也不敢在陛下的养心殿之内生事。老奴不过是奉旨而已,还望世子殿下莫要为难老奴。”
曹掌印语气间没有一丝半点心虚的波动,淡然风轻得叫人几乎要信以为真,这般定力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奉旨?呵,陛下还卧病在床,哪来的旨意?”赵王世子像揪住了痛脚,接口冷声问。
萧曼闻言也不禁身子紧绷起来,心也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
“回世子殿下,陛下龙体违和,自然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曹掌印回得不紧不慢,略顿了顿,又道:“不过么?,世子殿下思?念陛下心切,这般赶来,老奴若真是拦着,不但于理不合,更心中有愧。这么?着吧,世子殿下只管入内探视,老奴在这里守着,只当什?么?都没瞧见。”
这番话连压带捧,以退为进,明着顺迎对方的意思,可赵王世子若还坚持要进去,便是存心违旨,即便瞧见什?么?也不能明说了。
萧曼从未见过这等耍弄心机的手段,也不禁佩服曹掌印的那份处乱不惊的气度和细致缜密的心思?。
外面又陷入静默之中,似乎是赵王世子正在左右思索权衡,没多久,果然听他说道:“多承曹公公好意,既然事关陛下龙体,我便遵奉旨意,明日再来探视。”
“世子殿下一片仁孝,陛下必有感念。老奴恭送殿下。”
沉促和缓慢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很快消失在外面的通廊间。
萧曼悬着的那颗心这才完全落了地,她忍不住对秦恪道:“他可真是太厉害了。”
秦恪一笑?:“曹公公能这般轻而易举就劝退高慎,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是什么??”
萧曼回思?了下:“是不是因为皇后娘娘的缘故?听传闻说,帝后情深,皇后娘娘虽然子嗣艰难,可也诞下太子,只是后来太子意外薨了,陛下怕皇后感伤,于是一直都拖着不立任何人为储君。在这宫里,赵王父子应该还是对皇后娘娘有些忌惮吧。”
帝后情深?
若真是情深又何来的那许多妃嫔美人。
秦恪敛去眼中的那丝嘲讽,抬手替她整了整头顶的乌纱:“外头的那些传言听听就成了,不必当?真。”
听他这般说,萧曼脸颊不由开始热烫起来,她垂着眸,抿了抿唇:“若是太子殿下还在世就好了,听我爹说,他宅心仁厚,将来必定会是一名明……”
“呜……”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秦恪用手捂住了口唇。
那声惊呼被闷在他微凉的指缝间,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他一个翻转从后面抱住,后背硬生生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竟然觉得有些疼。
她齿缝间轻“咝”了一声,满是疑惑,不知他为什么?要捂住她的嘴不让继续说下去,想看着他,可这样背着身,只能瞧见他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曼娘可知,在这禁宫中,宅心仁厚便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随时都能要了命。”
堪堪两句话,牙齿却磨得生疼,身上也像被抽干了力气,伏在她纤弱的肩上,搂在她腰间的臂更是紧了两分。
潮涌而出的温热让眼前一片混沌朦胧。
秦恪一直觉得自己似乎生就是个不会哭的人,即使流泪也是默然无声,别人瞧不见,更不会懂得那浸透在其中的往事究竟有多让人割舍不下。
不知不觉,那温热已滑落至唇间,口中一片咸涩。
头一次品这味道,竟有些难忍,但任它流着,堵在心口的闷痛似乎便能好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泪终于在脸上干了,眼眶还是酸涩的。
萧曼虽然瞧不见,可这话里的情?绪却还是能够感受到。
他为何会这般悲伤,是同父亲一样惋惜这世间上少了那样好的一个人么??
也不知这样“相依相偎”过了多久,那缓慢的脚步又转了回来,慢慢踱到近处,隔着帷幔道:“陛下如何?了?”
秦恪松开搂在萧曼腰间的手,脚下有些拖曳地走出隔间,蓦然抬眼,就看那略佝偻的身影就等在隔间门口,也正朝这里张望。
“不是蛊虫,只是中了风,曹公公现下便可去请太医院的人来,只要来了,陛下就可醒过来。”
曹掌印闻言却不禁愣了愣:“陛下他……可还能治?”
秦恪垂着眸,微抿起唇:“水银之毒已经浸入脏腑骨髓,现下已经治不了了。”
“那还有多久?”
“拖个两三年还是可以的。”
曹掌印朝帘子后的人瞥了一眼,又转回目光望着秦恪,良久又道:“主子这些年也不容易,两三年,也足够了……”
后头那句小主子莫让主子等太久,只徒留口型,消声在唇齿间。
“状元公和萧家娘子辛苦了,咱家带你们去别的阁间歇歇吧,这会子若出宫,没准会遇上赵王父子。”
“有劳曹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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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泛起,满眼仍是铅沉的晦暗,日头像被裹在其中,只透出浅浅的一线光,恍惚间有些辨不清究竟是朝是暮。
许久,那线光的金意似是暗淡了些,变成蒙蒙的一片,仿佛将要被周遭吞噬。
隔间的侧窗不大,淡淡的夕阳倾洒,并不算长的案几也被晒了个半阴半阳。
最?亮的那块斑恰好落在敞着盖儿的茶盏上,润洁的瓷像隐入其中遁了形似的,只余白气袅袅,徐徐缭绕,可觅踪影。
秦恪坐在案后斜望着渐暗的天光,指尖在案面上不轻不重地敲,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他薄翘的唇勾起浅浅的笑?韵,从那一片莹光中端起茶抿了一口。
“是不是等陛下醒了,咱们才能回去?”
萧曼面前也有一盏茶,明明她已经很渴了,却仍不敢去碰,毕竟是她心中被囚困的牢笼。
秦恪闻言,搁下茶盏,望着她,温然一笑?:“不是,只要赵王父子过来了,咱们便可回去了。”
是这样么?
萧曼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自从踏入这皇城,秦恪就察觉出萧曼的异常来。
遇事从不惊慌,随时随地都能镇得住场的小丫头,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曼娘,你很怕这里么??”
冷不防被他问及这个,萧曼正色道:“我了不起也不过是个仵作,这禁宫哪里是我这样的人能来的,来了……也不知能不能安然走出去,怎能不害怕?再者你也说了,这禁宫就是人吃人的地方,我平日里跟死人打的交道比跟活人多多了……”
好么,就差没将厌恶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可往后她若是知道自己就是这禁宫的一个主子,应该就不会这般担忧吧。
他深沉的眸中盈起亮色,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两分:“嗯,我也觉得有时候跟死人打交道比同活人打交道舒服多了。”
可不就是么。
见他也认同了自己,萧曼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也缓和了不少。
“喝点茶水吧,这茶的味道不错。”他将她面前的那盏茶端起来,递过去。
萧曼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接过那盏茶,浅浅抿了一口,虽然茶汤凉了些,但依然清新甘甜,也不知是这是什么?茶,似乎比平日里自家的好喝许多。
正琢磨要不要问问秦恪,迎面就看?那位小曹公公急急地奔过来,近前满面喜色地躬身道:“陛下醒转来了!”
“才醒的么??”秦恪问。
“是,方才御医用针,约莫有一刻陛下便醒了,皇后娘娘,赵王和赵王世子殿下正瞧着呢。”
萧曼不由愣住,这时候拿捏得果然不迟不早刚刚好,他当?真是深藏不露。
“干爹让奴婢过来报个喜,然后带二位离开。”
这倒是个极好的时候,赵王父子都在皇帝那儿呢,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两个内侍”离宫。
等走出皇城,秦恪暗觑着萧曼,见她眼中似带着笑?意,像是心绪忽然好了起来,与先前在宫城里全然是两幅样子。
“可惜了,这到了最?后让太医院那些人领了功。”他假作惋惜地叹了一声。“你当?骗谁呢,陛下是什么?人,他原本是不让找太医院的人,可醒来的时候发现扎醒自己的居然是太医院的御医,回头肯定会责问曹掌印,那曹掌印自然会将事情?始末都告诉陛下,这样,陛下必然会知道这里头是你的大功。”
萧曼唇角浅笑?,继续又道:“我先前也是想不明白,后来琢磨了,觉得你这步棋走得简直是好极了。”
“哪里好了?”秦恪负手慢悠悠地走着,唇角也噙着浅笑?,眸中微有闪亮。
“陛下稍后再慢慢一琢磨,他就知道蛊虫一事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只是宫里头有人为自保栽赃嫁祸,这样的话,他对鲜家的执念是不是就会变淡了?”
秦恪瞧着她,天真的人琢磨事儿永远都是带着善意。
他又摇了摇头,目光中却是沉定的无可奈何?:“只要鲜家有长生术,鲜家永远都会被人惦记着,不是皇帝也是别人。”
萧曼在旁听得俏目一眨不眨,提起这个就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她蹙着眉:“这世间上哪有长生术啊,就算是神仙也会有天人五衰,三界众生都在轮回里,谁也逃不掉。”
谁说不是呢……
忽然间,他心下一动,想带她去一个地方,可瞧瞧手里拎着的那只大医箱,不禁一笑?。
“曼娘,回去放了医箱,咱们去个好地方。”
手忽然被他捉住,萧曼愣了愣:“什?么?好地方?”
他只笑而不语,任凭她如何?“威逼利诱”愣是撬不开他的嘴。
可等夜色沉沉的时候,他拉着她来到银月湖的一处长草浅滩时,这昏影如魅的地方却让她稍稍有些失望。
“这边哪里好看了,要是没有这漫天星辰,黑洞洞的一片,保不齐一个不小心就掉进湖里了,你别往深处去了,当?心些!”她低着头,紧紧地拉拽着他,不让他再往前面去。
“我能让漫天星辰都落到这里来,你信么?”
秦恪见她那小心翼翼,就生怕自己出事的样子,心中一暖,别说是漫天星辰,就是天上的月儿,他都能给摘下来送她。
萧曼虽然不信这吹破天的鬼话,但相恋中的年轻男女有时就是容易被这样的“甜言蜜语”打动。
明明是想离开的,脚下却不听使唤,反而被他牵着手一步步挪过去,走进长草深处。
“我可先说明白了,这儿水草茂密,真落了水,不小心就会被缠住,只要被缠住,想要脱身就不容易了,嗯……我虽然会凫水,但也不能保证……。”
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他幼时就是被歹人丢入江水中的,当?下有些暗悔,什?么?不好说偏偏要提这个。
他会不会凫水,她不知道,但落水的话一定会想起那些痛入骨髓的往事。
微叹一声,忙补救道:“嗯,虽然不能保证别的,但救你一个还是行的。”
秦恪被她这话弄得有些怔神,瞥眼看她低垂着头,长而密的睫毛掩着眸,只能瞧见两弯黯淡的微亮,像还在懊悔提及落水的事。
这丫头这是这般,对她稍稍好一点,她便恨不得回报你最?大的善意。
她这般的心性脾气,他不是很早前不久知道了么?,若不是这般,先前也不会费尽心机去接近她。
如今再回想当时,恍惚间连他自己都忘记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曼娘,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让你以身涉险的。”
萧曼听得心头一蹙,耳根不自禁地热烫起来。
还说不会让自己“以身涉险”,先前不还硬拉着自己去给皇帝看?蛊虫么,现下又来这里,怎么看?哪样都很危险啊。
可即便如此,她也甘之如饴蜜。
心下砰跳,蓦然发觉那双皂靴的靴尖已转了过来,正直直地对着自己。
萧曼讶然仰起头,撞上他俯下的双眸,月光掩不住里面闪亮的光彩,平和而宁静,就像湖水间映起的粼辉。
这光彩原先该也见过,可又觉得别样新鲜,像是从没仔细瞧过,更没有静心品味过。
秦恪此时也在审视。
此刻这张小脸就在眼前,没有睫毛遮掩,那双眸中的闪烁和热切都一览无余,不自然地转动,更像是在刻意躲避,不愿叫人窥见真心。
半夜三更的,又没旁人在,依着她大胆的性子,对自己的爱意真就这么?难启齿么??
也罢,知道她也欢喜自己不就成了么?,为何却偏偏要执着她说出来呢?
他轻挑了下唇,目光游转,又望向夜空。
夜色宁谧,皓月当?空,银灰的光衬着星光万点,将幽蓝的天衬得格外迷离。
“曼娘,来。”
萧曼不知他又想做什?么?,只觉眼前暗影一闪,连袖带手都被他抓住,不由自主就向前倾,扑面撞在他身上。
她失声低呼,只觉鼻尖懵懵的泛酸,却顾不得去揉,只见一根缎带飘落而下,遮在了她的眼前。
“你……”
萧曼红着脸有些急了,不是说让自己看?漫天星辰么,这会子怎么要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
秦恪撩翘的唇角呵出一声轻笑?,目光凝着她,将那缎带在她脑后系了个结。
“等会儿你再摘下来,不然就不惊喜了。”
这什?么?意思,莫非真要给自己手摘星辰?
她将信将疑,终于耐不住好奇问:“你总不会将一捧水捧到我跟前吧?”
“我是那样的人么?你可太小瞧我了。”秦恪哑然失笑?。
萧曼抿着唇角的笑?,也没有答这话。
秦恪也没再继续耽搁,袍袖一挥,内劲过处卷起一股热浪。
四下里都沉在灰蓝的夜色中,模模糊糊,唯有这一片随风摇曳的长草能辨得清楚。
忽然,许多碧色的光亮从长草间窜起,轻飘飘地舞动着。
“曼娘,你瞧。”
他将蒙在她眼前的缎带解开,萧曼这才发现有萤火虫绕在周围飞,哪怕是她脚边,也有点点碧玉色的莹光在闪动。
这一刻,真就像是天幕上不慎坠落的星辰,孤寂而凄迷。
而她就在一片星河璀璨里。
冷不防间,秦恪又揽她入怀。
“曼娘,你可曾听人说过皇长孙殿下?”
萧曼怔愣了会,不知他提这个做什?么?,微蹙着眉:“不是说在那场意外里,与太子和太子妃殿下一同去了么??”
话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凛,猛地就扭头盯着他:“你为何忽然间提这个?”
瞧她这般模样,秦恪就知道,只要稍稍一琢磨,她就能将两者联系起来,于是也不再瞒着。
“曼娘,等我拿下这江山与你为聘,好不好?”
“……”
这话简直像晴天霹雳,只震得萧曼瞠目结舌,杏眸直直,浑身发颤,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四下沉静,唯有心跳如雷。
她推开他,眼底一片死寂的冰凉,唇边却挑着嘲弄的笑?。
千算万算,她都没有算到原来秦恪就是梦中那囚禁着自己的皇帝。
现下仔细想想,也只怪自己太过大意,当?初二月二那夜初见时,为何觉得眼熟?不就因为这个么!只是当时被那“鬼仙”搅乱了思?绪。
一步错,步步皆错。
“曼娘?”
秦恪这会子倒是有些看?不懂她了,也看?不透她眼中的情?绪。
“你问好不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不好。”
“为何?”
他眼中的神光也渐渐沉了下去。
萧曼自然不会将那个梦说出来,她淡淡地望他看?了一会儿,转过眸,又看?向那飞舞的碧色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