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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孤光自照(2 / 2)


“当然不是啦大人,但是,”培素的耳朵被她揪着,扭捏道,“但是天帝怎会刻意为难您一个小女子呢,派青阳氏下来只是吓吓您的,不然这说出去多丢人啊。”

“不是你怎么就对天帝那么放心……”她一咬牙,当即住了嘴。

她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可她还是不懂,那不懂就不懂吧,再说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鹤岚胃口顿消,匆匆吃完早膳后到陈衣间换身朱丹深衣,外头罩了件乌底绣金的长袍,发髻也懒得梳,用根玉簪固定好就走了出去。

阳光明媚,菁华岛上一片草长莺飞。岛上种了大片绿植,各种样式的楼阁错落有致地散落其中。迎风不寒,她背着手慢慢往外走,手里不时点着一把通体莹白的折扇,小巧的金扇坠握在手心。

她垂着头,看上去并不轻松,像有心事。

侍者们都在前殿打扫,她一人晃晃悠悠地走往相夷殿,木屐在石板上踩得十分清脆,穿过那片樱林,过了桥,就是她临走前住的小四合院。

推门而入,那棵冰肌海棠只剩下零星的花朵,草地上落了一大堆干枯的海棠,黄里发白,一副可怜样。

她进屋,屋里的家具都落上了一层薄灰,她特意吩咐过青杳不要让人打扫这间屋子,这里是专属于他们师徒三人的天地,他们自己会打扫。

但看来他们没有回来。

她打开后窗,让灿烂的阳光透进来,把椅子上的坐垫放到窗口晒晒,抹了一张桌椅,坐下来。

过于简朴的屋子,让满身锦绣的她显得格格不入。鹤岚环顾一圈四周,发现门板底下的缝隙似乎变大了些,阳光照着金亮亮的,隐隐还有些草绿。这地上都还是泥地,家具也都是她那时候自己打的,就板子钉子打一起,没有任何美感。那会儿她刚来北海,伶香十里还连构造都没有,因为一直想寻个安稳,有钱后她便置办了许多房产。但人算不如天算,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变故,反而当初这间最不愿意投资的屋子,却成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鹤岚摸着龇牙咧嘴的方桌,桌面裂纹的边角都被磨得光亮,她的手指慢慢划过,却像在自己回忆的包裹上划了道口子,她以为那个包裹很瘪,没什么大不了,可一划,所有的记忆都像泄洪一样涌了出来,怎么收都收不住。

“哟朵朵,你这里还有套房呢,还好你留了一手,不然咱们师徒三个可得流落街头了,真是为师的好徒弟!”“小五,还是你聪明,知道多留几套房产,有你真是太好了。”“喂,你师妹这么聪明,你也好好学着点,一大老爷们靠你师妹养像什么话。”“额?不是呀,花钱的不一直都是师父你么……”“你再讲!我是你师父,花你点钱怎么了,现在花钱你就要向朵朵告状,将来我老了你还不得撺掇朵朵把我直接扔大街上去啊,你这徒弟好毒啊!”“我哪有……”“不听!狡辩!借口!你坏!”“……”

“对不起小五,都是我不好……”“没事没事,幸好只有三本,我一会儿就能对完。”“对不起,都是我打瞌睡……蜡烛够亮吗,再近点吧。”“没事没事,不碍事的,你也别太自责了,谁没算错过账呢。”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好你个旭马!让你算个账都能算错,是不是欠收拾了,你看我不打!你!”“师父你别打师兄——啊啊啊!着火了!”“哇!着火了!呼呼,啊啊啊它怎么更大了!快去拿水快去!”“别!不能拿水,有账本——”

后来她越来越忙,他们也回来得越来越少,岛上的人渐渐多了,他们却越来越难见到了。

“旭马!你回来啦!”“嗯,回来看看你呀。”“太好了旭马!那你可得好好陪我几天!”“额,这恐怕不行了,我回来跟你报个平安就走,师父还在等着我呢。”“啊,旭马……”又或者是,“师父!你回来啦!”“嗯,最近过得咋样啊?”“都好,你放心吧!”“都好就行,那我走了。”“啊,你这就走了吗……”“是啊,你小相公一人在那里苦撑着呢,让我替他来看看你。”“哦……”

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她也只是现在闲下来才有时间怅然若失,平日忙得连自己都顾不上,哪还有脑子再去伤怀。

鹤岚揉揉自己的脸,手指戳着嘴角想让自己笑起来。她现在也过得很风光的,六界谁人不知她千面佛的名号,之前期待的“名利双收,吃喝不愁”现在都实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发迹后她为了保持本心,宁愿自讨苦吃也要搞清修,这思想造诣看着就上去了,她师父知道了一定很惊喜,说不定还会夸她,真是他的好徒弟……

但她还是没有笑出来,手也慢慢落了下去。

空荡荡的屋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了。她鼻头有点酸,干涸的眼睛终于再度被眼泪浸湿。她现在也终于懂了师父曾经说的高处不胜寒是什么意思,没到达山巅的人都只觉得爬山很难,大家相互鼓励,相互扶持,到最后相互牺牲。通往成功的道路熙攘而残酷,可登上山巅后才发现,原来真正苦的是孤独。

山巅也会有属于他们的斗争,只是没有人再站到他们背后,大声鼓励他相信自己,没有人再与他风雨并肩,也没有人再告诉他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寒冷。世人眼中的他们,就是无所不能的巅峰,是可以超出六界的存在。

鹤岚擦掉眼泪,努力嗅嗅鼻子。她当然不是巅峰,那些都是绝世高手,打个喷嚏都能炸一座山,而她只是个平凡的商贾,也只能与众生一起望尘莫及。可是孤独又不分行当,高手有,鹤岚这样的半吊子也会有,但她学会了如何与它和解,她发展出很多爱好,用它们搜集着孤独,把它们都倒进光阴的石磨里碾为齑粉,很长时间里她都不再觉得难受,只是等她空闲下来才惊觉自己半截身子都埋在齑粉里,惊吓之余她更觉得可怕。

但她不能给师父师兄添麻烦。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有义务来承担她的情绪。

她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当然,别人最好也别来麻烦她。

但是——

就在这时,“大人!大人!大人不好了!”辰月茯苓飞也似的跑过来,挤进门道,“大房现在就到了,那猪猡婆挺着肚子吵着要见您,嚣张得不得了。””是呀是呀,您快去看看吧。

鹤岚脑仁隐隐作痛,没好气道,“她要见老子就要去吗,又不是老子把她肚子搞大的,让她自己在外头晾着,丧气东西!”

辰月急得跺脚,“不止呀大人,她还带了许多传单命人在街上发,大肆宣扬今晚有上神专门来给她肚里的儿子赐福,青杳哥哥去拦,结果她当街就撒泼,骂哥哥是丧门克人的狐狸精,围了好多人来看,姑姑已经先赶了过去,大人您也去吧。”

“个狗娘养的!”鹤岚什么都顾不得地就往外跑,眨眼就到了菁华的出口——福临门,大敞的朱红雕花门上盘踞着两条栩栩如生的木龙,见她一来,木龙周身金光大绽,顿时在门上游了起来,对着她竟口吐人言,还又喊又叫:“小骗子小骗子,你今天又要出去啦,爷爷告诉你今日未时雨师会降雨,你可别淋成落汤鸡惨兮兮地回来昂。”“今天风伯也会来,淋不死你也会把你吹飞,哈哈哈哈!……喂,喂,长辈跟你说话呢,死丫头你听到没有啊!喂!”

鹤岚头都没回地拖着木屐往前走,如今正值春天,春雨能淋成什么落汤鸡,她撑伞都嫌麻烦,冬天西北风都没把她吹跑,个春风又算啥。宴河给她找的什么龙岩木神,一点人界常识都没有,仗着会说几句人话成天对她倚老卖老,不是死丫头就是小骗子,商贾之事那能叫骗么,那是计谋!计谋!

她越想越气,停下来对他们大吼一声:“老不死的!老子明天就把你们卸了!”

两条木龙登时一呆,看着她火冒三丈的背影面面相觑。“她怎了?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啊?”

后头堪堪跑来一位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木龙赶紧喊住他,“壹圆爷爷壹圆爷爷,小骗子今日怎了,怎么对我们发这么大火啊?”

壹圆爷爷哦了一声,道,“还能有谁,她那杀千刀的大舅跟大舅嫂呗。人家天神来找朵朵执行任务,她仗着肚皮在街上散播谣言,说天神是专门下来给她孩子赐福的,你说气不气。”

“哦!那难怪了!”

“诶诶先不说啦,我先赶过去控场啦。”

“好嘞,爷爷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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