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不能喝的,直接抱着啃呗。”他想也没想就说了。
他老婆一听不得了,芒刺般的声音狠狠扎着他的耳朵:“你疯啦,这大冷天的让孩子啃冰块,冻着肚子怎么办。孩子饿了你就给他吃口饼嘛,又不是没吃的,你比谁都信那个周鹤岚的鬼话,窝不窝囊!”
她抱下儿子,起身就要拿饼,这举动像颗火星子一下点燃了阴郁的男人,霎时间地窖里同时响起碰撞声与女人的尖叫,接着是一阵更响的杂音,男人女人的骂声搅在一起,各色脏话忙不迭地往外滚,孩子的哭声越发显得无助。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知不知道我们家都要没了,整个县子都要没了,你还有心情吃!”“啊——!你个狗咬的东西!我给儿子吃又怎了,你不好活还得拉我们娘儿俩下水啊!”“我早就受够你了!天天扯个鸡嗓子鬼吼鬼叫,一天到晚喊魂呐你!”“我tm跟你拼了!姓陈的!你不得好死!”
地窖不大,却能一丝不漏地将所有情绪包裹,慢慢发酵,慢慢沉淀,最后变成一触即发的怒火,理智被烧尽,往日再相亲相爱的人,也成为了火力全开的对象——活着,却不给任何希望,逼疯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
周鹤岚幽幽叹了口气,面前的雪花被吹远,他拂了把脸,心里暗暗想着,他最后的那些时日,会不会也同现在的县民一样,绝望,而又无能为力——如他那般自负的天才,一生都致力于六界等闲的大业,教他如何眼睁睁地看下去呢?
正在他伤怀之际,耳边一阵吱嘎的脚步声,来的人摇下满头白雪,喘着粗气:“大人,神界派人来抓你了,我们该怎么办?”
“抓我?”周鹤岚十分惊奇,“抓我做甚?”
钱屿摇头:“臣不知道是不是抓你的,按理说,天神下凡处理公务,都是直接一脚去下五界职司的,可这次派下来的却是上三重天的火雨青阳氏,他们下来就没去职司,就跟着我们在底下转,不知道在做何打算。”
“火雨青阳氏?......上古凤凰的血脉?”
钱屿耿直地点点头:“对,上古凤凰的后人,在神界的地位相当于人界朝堂里的宰相,他们还是神界第一的前锋,这任世子还和您哥哥一起斩杀了天魔,可谓能文能武,非常了不得。”
周鹤岚侧目一顿,刚想说“别慌,就算他们到了跟前也不会发现我的”,倏尔话锋一转,直直瞪着他:“诶!你是怎么知道神界派人来了,你不是又睡过去了吗!”
钱屿憨憨一笑,开口说出了让周鹤岚五雷轰顶的话。“大人五世的照顾让臣积蓄了不少力量,如今可以自由醒睡,大人对臣的再造之恩没齿难忘,特此勘探了四周,一测果真就发现了危险!大人,此地五行已混,神兵逼至,不宜久留,你快些——啊!!!大人!”
周鹤岚登时火气直冲云霄,拽着他的耳朵,气急败坏地吼着:“tnd!还一测果真就发现了危险!你神灵一显,青阳氏找不到的也找到了!你这是在帮我吗,你是巴不得我被抓吧!你是不是天帝派来的奸细啊!”
钱屿一屁股摔在地上,六神吓得离家出走,“啊...那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不能被抓回去的,你也不能被抓回去的,怎么办,怎么办呐……”
钱屿陡然流下两行热泪,周鹤岚对他劈头盖脸又一通骂:“你又哭!你个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别的不会就会哭!想办法跑啊!”
“怎么跑——青阳氏速度最快,不消半日他们就到了,我们跑不掉啊——”钱屿坐在地上,呜呜呜地捂脸大哭。
周鹤岚胸膛扩张,恨不得将满腔怒火都喷到他头上,可是他不能,他是现在绝境里的发令人,他不能跟手下一样怨天尤人、丧失理智,他要冷静,他要解决问题,大雪没停,他得救人,可是他们要来抓他,这可怎么办。
周鹤岚的脑袋飞速运转,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冷静,他要解决问题,他千万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
大雪在大年三十那天终于停了,他们听到有人敲了敲铁盖,之后便没了声响,人们稍一用力就把铁盖掀开了,重见天日的人们在半个人高的积雪里疯狂着,尖叫着,兴奋过后大家便开始寻找周鹤岚,刚刚不是他来敲门的么,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大家抄起家伙,一边铲雪一边呼唤着周鹤岚,但是小半天过去了,周鹤岚都不曾出现。大家继续埋头铲雪,忽地不远处尖叫了一声,在土地庙旁边,有人挖出一具尸体,只见那人穿着脏不拉几的长袍,头发像个拖把。
“这个人……这个人是……钱屿?”
县民面面相觑,僵着脖子默默点了点头。
“周大人呢,你们有没有找到周大人?”阿黄推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朝他们走来。“没有,没看到。但这里是土地庙,顺着这条路往南就是大人家了,咱们去他家看看。”
他们正商议着,却听得陈大叔一声划破天的嘶吼,所有人都奔过去瞧。正午的太阳最好,雪光刺白,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积雪将他们全身都打湿,冻得没了知觉。可他们在听到那声嘶吼后心口都不约而同地一沉,不存在什么期待或不期待,脑子里只有一个奔过去的念头。
积雪被人扒开,地上一层厚厚的冰上,静静躺着一个中年人。他的脸已经冻得不成模样,双目紧闭,浑身僵硬,一只冻死的老花猫蜷缩在他身边,他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神睡着了。
一阵暖风袭来,几片红艳如火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小坟前,萧瑟的天地瞬间被片红色点燃,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得清晰明艳,宛如另一个时空降临。
“这里就是周鹤岚的墓了。”
曲顾与裴乔穿着一样的红羽劲装,胸前都绣着瑰丽的金鸟,颈配攒花,双耳戴坠,黑发束得干净又利落。只是裴乔更加乖顺,他的眉头更加高昂,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热烈昂扬。
曲顾绕着小坟转了几圈,忍不住道:“他叫周鹤岚,北海的那位也叫周鹤岚,可他是男人,那位是女人,这位贫苦一生,那位却是六界首富,同一个名字,却是截然相反的生世,还真让人唏嘘呢。”
神界的人数比人界少得多得多,这重名的几率也少得多,这鹤岚二字也勉强算得上风雅,眼前这位“鹤岚”当真完美演绎了这个名字,虽为凡人,却时时刻刻不在为神界宣讲,为官为人都十分清廉,亦如云间鹤、山间岚,人世匆匆一过客,拂袖却留满庭芳。
他伸手揉揉坟上娇嫩的草芽,刚想感叹一番,裴乔却眉头一皱。“曲顾,不得对逝者不敬。”曲顾不以为然:“这么不敬了,我是神,他是人,摸他的坟就是他的福气,冥王是会给他积.功德的。”说着他又在坟顶拍了拍,嘴里念叨着:“鹤岚呐,我再给你多加点功德,祝你来世投个好人家,将来有吃的有喝的,别再受这么多苦了。”
中央的红衣公子身量比裴乔还要高些,笔挺的脊背配上流畅修颀的身型,俊美得难以言喻,虽有掩面遮挡,可露出的眉眼锐不可当,浓郁得好似新墨所着。
他盯着小坟看了会儿,视线又眺向远处的炼铁厂,从这里能看到无数大大小小的烟囱昂昂地窜着黑烟,荒瘠的地皮像被生生一点一点啄掉肉后生出一片烂疮,放眼望去不见半点苍翠,浓烟熏黑了苍穹,整个人界都变成了一个灰色的世界。
一个风头涌起,他下意识地屏住气,却不想被风尘迷了眼,他抬手揉揉眼睛,只见一片柔和的赤金之光泄出,里面的锦衣上绣满了成对飞扬的凤凰,双双穿梭在层层叠叠的金云中。长衣赤金交接,花团锦簇令人炫目,但他抬手的那一瞬一眼就注意到他的手。
骨节分明,有棱有角,精致的衣袖下重衣分展,洁白如雪。
“咳咳,咳咳。”裴乔曲顾实在忍不住,暗暗咳了两声,沧浪回首望向他们,发上垂下的金穗发出细微的声响,他颈上的喉结动了动。“还好么?”
他的嗓音低沉魅惑,如似一根被冷不丁拨响的弦,令人瞬间耳目一新。
他分明着着火一般的颜色,浑身上下却无半点暖意,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透过眼眸,里头宛如藏了两片寂静深邃的冰海,冷气清逸,华美又带着无上威严。
“公子放心,并无大碍。”
曲顾瞥了眼硬撑的裴乔,嘴上没说什么,可脸上却写着“公子我很不好”,嘴撅得比壶嘴都要高。
公子自是注意到了他,他们都是初次下界,本来都做好下头“污浊”的心理准备,可下来一看到处都是冒着烟的铁厂铜厂,活似整个人界都烧起来了一样,落地后他们的云车都黑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人界大力推行机关术的后果,推行的主导人是人界世子笙伦,总监管人就是他的得意门客——北海上那位大名鼎鼎的千面佛。
他们奉天帝之名下界,原因也很简单,神界抛下招标的消息许久,除了仙君第一时间作了回应,其他三尊都是一拖再拖,甚有不愿搭理神界的意味。神界也早就听闻如今下头发展得极好,天帝不再拖沓,直接派人下来视察,再顺便去海司神殿好好问问那位镇端天吴氏的小公主到底是何人。
沧浪慢慢展开手里的卷宗,那是金色的卷轴记录着神界每位天神的生平,唯独他手上的这份空着大片,只有寥寥几句,寒颤颤地趴在卷首。
“镇端天吴氏第十一代帝君之女,名鹤岚,字菁宁,五千岁随母下界,三月逾期未归,不得再入神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