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岚是当过官的人,知情达理,善解人意,县上的大小事都由他定夺。他待人也极好,就是镇上最凶最蛮的陈大叔也很听他的话,至于为何会拍陈大叔来,主要原因还是他用树枝打赢过周鹤岚那野蛮至极的“逆子”,那只猫除了陈大叔跟周鹤岚,县里人它都不放眼里,凶得要死。
陈大叔提了壶黄酒去找周鹤岚吃饭,他的屋子最好找,南边红薯地里就他一家伶伶地盖在中间,收了红薯后刚翻完地,陈大叔抬头看看门口似乎坐着人,踩着黑泥从田里横穿而去。
“周大人。”他老远就喊。
“诶,陈叔,在呢。”周鹤岚站起来挥着手。
自从县民知道他做过官后都不约而同地喊他为大人,他也没好意思讲他那个官一个月都没做满,这么喊还怪不好意思的,但他也默默地接受了,算是满足一下小小的虚荣心吧。
陈叔推开栅栏作势要进,周鹤岚家的那只猫冷不丁地跳上来瞪着他,喉咙里还有喷痰声,不过好在它脖子上栓了绳子,陈大叔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刚要说话就看到钱屿顶着花白的拖把头坐在堂屋里抄着什么,顿时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周鹤岚热切切地招呼着:“陈大叔你先坐会儿,我去炒个花生米就……”“周大人,”陈大叔把他拽到一旁低声道,“周大人,你又把那个丧鬼喊来干啥,你就不怕他克死你啊。”
周鹤岚啊了一声:“怎么可能,我的算命先生说从没见过比我命更硬的,放心吧,有我在,他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陈大叔又把他拽了回来,“他哪跟你一样,你是我们县的活菩萨,他就是个蛀虫、无赖,先是偷后来抢,就这种人你还敢跟他来往,让他去看土地庙,你信不信他能连庙都给你一晚上搬走。”
周鹤岚做出“此言差矣”的表情,可心系花生米就先去厨房炒去了,陈大叔坐在厨房外等着周鹤岚炒花生米,头撇得远远的。
陈大叔偏了一只眼瞄着堂屋,眼神像锥子一样把钱屿从上到下划拉了一通,胸中的愤懑越来越大,最后化成一个翻到后脑勺的大白眼,朝他狠狠抛了出去。
花生米的油香飘了满院,周鹤岚先给他抓了把热乎的然后又抄起了小菜,周鹤岚的厨艺也是一绝,可以说女人的手艺都及不上他,陈大叔坐在外头巴巴地闻着浓油赤酱的香味,嘴里的花生米索然无味,口水疯狂分泌。
他吸溜了下嘴巴,“周大人,炒好了不,我这肚子可快饿瘪了。”周鹤岚哈哈笑了几声,“马上好马上好,叔啊,你去看看钱屿有没有走,没走的话让他留下来一起吃顿呗。”
“给他吃什么吃!给狗吃我都不给他吃……”陈大叔正要发作,转眼就看到那匹布衣怀里揣着东西东倒西歪地跑了,全身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姿态诡异得连门口的凶猫都没敢拦他。
“诶!你去哪!”周鹤岚正好端着小炒肉走出来,陈大叔赶紧说,“大人大人,我看到他揣着什么东西走了,快去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
周鹤岚住的也就是三间小木屋,一间烧火一间堂屋一间卧室,里面的东西也不新不旧,但处处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物什陈列得井井有条,陈大叔一进屋就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大人,你快找找有啥东西不见了,他跑不远,我一下子就能帮你追回来。”周鹤岚把小菜放在桌子上,“没事的啦,不用看我都知道他拿了啥,钱屿这个鬼肯定拿了我的书。”周鹤岚指指他床头空空的小柜子,“五本,都没了。”
陈大叔骇然,“书一本也要半吊钱呢,他一下子就拿五本……不成不成,我决计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说罢他就要走,可周鹤岚一句话就把他喊了回来,“那你饭不吃啦,我都炒好了诶,要不你吃完再去打呗。”
“成,反正他也跑不掉。”陈大叔很干脆地坐下吃肉,周鹤岚也很干脆开瓶倒酒。
二人一来二去一碗酒就见了底,陈大叔放下筷子好好问他,“周大人,那您也和我说说,您为啥这么偏袒那个钱屿啊,他只不过是当初你路上遇到的乞丐,我们好心带他回来,可他呢,啥也不干全靠你养着,成天在屋里不知道干什么,他抢娃子的书现在连你的书都抢你还要让他去看土地庙,你就不怕他毁了这庙?”
周鹤岚微微一笑,“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大家都对钱屿很看不惯,但他其实不是傻,他只是爱书成痴。”
“啥?什么痴?”
“爱书成痴。”周鹤岚说,“就跟我们抽烟喝酒一个道理,我们离不开烟酒他也离不开书本,就是对看书上瘾啦。”
陈大叔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这世上还有对看书成痴的,啥稀奇玩意儿。”
周鹤岚咂了一口酒夹起一颗花生米丢嘴里。“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就那样的稀奇玩意儿。”陈大叔愣了片刻说道,“看书成痴……都说痴了那不就还是傻么,你不能让个傻子去看土地庙啊,万一仙界怪罪下来我们都要遭殃的。”
“这怎么会是傻呢,那个痴是痴迷的意思,就跟酒鬼烟鬼一样,就问你你看到的酒鬼烟鬼都是傻子吗,不是吧,那钱屿也是这个道理啊,只不过他不抽烟不喝酒只是爱看书而已。”周鹤岚又说,“而且我告诉你啊,天上的神仙都特别喜欢肚里有墨水的,听说啊这读书人的人气儿比未经世事的童子还好闻,神仙格外喜欢。但鬼神这东西谁说的清呢,不过正好他爱书爱到疯,县上就他一个闲人,农活是指望不了他,不如就让他去看看土地庙呗,没事再帮着抄抄经书画画符什么的,不就省了买书买符的钱么。”
周鹤岚说着微微一笑,陈大叔如醍醐灌顶,瞬间开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大人怎么愿意做这赔本买卖,原来早就有打算了,周到,周到。”陈大叔再敬了他一杯,周鹤岚不好意思极了:“啊啊,这多不好意思,那我也不客气了,喝,一口气全干了。”“干。”说罢酒碗砰的一撞,二人仰头一口干掉碗中酒,一起哈哈大笑。
外面,院子里的泥地被阳光炙烤着,花猫无精打采地躺在堂屋地上望着外面,两只灰溜溜的麻雀很早就落到了院里的歪脖子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里屋,像是被晒傻了一般。
陈大叔走后,眨眼就到了晚上,花猫趴在门外悠闲地舔着爪爪,堂屋里点着星点烛火。周鹤岚拄着单拐关上栅栏门,右腿跟他的拐杖一般细,可左身的腿却在膝盖那里戛然而止。
他腋下夹着拐,手上慢条斯理地绑着被陈大叔踹坏的院门,中午聊着聊着他就喝高了,跌跌撞撞地出去时顺脚就给栅栏来了一脚,险些把周鹤岚的院门直接踹飞,周鹤岚见他作势又要踹先一步抬脚踹在他屁股上,喝麻了的陈大叔一点也没发觉,屁股上带着个脚印乐呵呵地回了家。
月明星稀,夜风阵阵,周鹤岚边绑着麻绳边望向远处的灯火人家,萤火般的温柔从他眼底慢慢出现。
眼前忽然与另一个小村子交叠,那个时候他也是一个人住南头,村里的人都集中在北头,白天他帮村里人下田干活,晚上住在田边的棚里守瓜田,因为是吃的百家饭他不好意思吃太多,半夜总会被饿醒,然后他就躺棚里数着天上的星星,直到紫气东来,云开日出。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的确很苦啊,可并非无处可去,他更不是喜欢吃苦的圣贤之人,相反他是一个极其传统且小心眼的小人,所求的也不过“安稳”二字,所以他不惜一切地反抗师父,放弃自由超逸的云游生活,典当了本当被他视为生命的华章书就,换得白银五两,过上了俗人的生活。
周鹤岚手里的动作一停,眼睛斜了一下,温缓的声音里有些许不满,“我说过,在我清修的这三个月里谁都不许来打扰,你们聋了还是怎样。”
树上那两只呆麻雀振翅一飞,“哗”的声变成两个身材修长穿着黑风衣的黑衣人,宽大的罩帽遮住他们大半张脸,露出些许惨白如纸的肌肤,站定后二人单膝跪地俯首参拜,他们四肢上都环绕着一圈金色的铭文,腰间别着一把黑气所聚的长刀。
一个黑衣人木木地回道:“晏河大人派属下前来嘱咐大人,酗酒伤身,请大人克制。”
“那你呢?”鹤岚问另一个黑衣人。
另一个黑衣人从怀里拿出一个物什双手递给他,周鹤岚接过后二人便凭空消失了,他又转身又重新修起可怜的栅栏,直到认真地绑上最后一个蝴蝶结,检查后发现没有任何松动了,他才拄着拐,怀里揣着那个东西,噔噔噔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