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从春禧殿出来时?,心情并不似在宋棠面前表现得轻松。
他?眉眼?沉沉,坐在御辇上回德政殿,心下想着的?是与宋棠有关的?事。
虽说宋棠入宫不过第二年,但近来他?回想她?初初入宫时?候的?许多?事,骤然发觉记忆十分模糊。印象里,单记得自己对她?那般蛮横的?性子颇感厌烦,连她?时?时?流露的?对他?的?喜欢都颇为不屑。
那时?会做出那般决定?的?其中?一个原因却恰是她?的?这份喜欢。
还有她?蛮横霸道但不阴狠恶毒,心思流于表面,没有那么多?的?城府。
这样的?性子在后宫生事是难免的?。
然而不至于对谁去下毒手,不会像邓氏那样,这一点自然很好?。
兼之宋家在朝中?同霍家、孟家一样有份量,若是她?,也压得住其他?妃嫔。
是以,她?可谓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只是裴昭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何时?开?始,他?似乎越来越无法直视她?对他?的?这份喜欢与依赖。
或许是近来一日较一日发现她?与后宫其他?人实在不同。
确实,敢在他?面前大胆放肆的?只此一人。
她?对待他?有时?会少了旁人那份敬畏。
这与他?表现得对她?宠爱不无关系,她?把?他?当?作至亲之人,也就少了顾忌。
不知是否是这般,她?对他?的?喜欢愈发□□,对他?的?依赖也愈发明?显。
到得如?今,更将?他?当?成她?的?天、她?的?地。
这样赤诚的?感情的?确叫人难以招架。以致今日瞧见她?跪在永寿宫的?正殿内,脑海闪过她?会这样同自己不无关系的?念头,他?心里便有两分难受。说到底她?是个心思单纯之人,所以对他?从不怀疑。
有一日晓得他?的?心思,这份喜欢只怕都要化作怨恨了。
那倒也不是她?的?错。
事已至此。
裴昭闭一闭眼?,事已至此,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便这样罢。
……
裴昭回到德政殿时?,宁王已从永寿宫过来提前候着他?。
从御辇上下来,与裴璟一碰面,裴昭便开?口问:“母后现下如?何?”
裴璟道:“母后的?情绪尚可,皇兄不必太担心。”
“只是难免记挂着皇兄,还是不安的?。”
“母后便是操心太多?。”裴昭一面往殿内走一面说,“朕知母后是为朕好?,可有些时?候也着实做得太过,故而盼着母后颐养天年,少操心些不必要的?事。”
裴璟跟上裴昭身的?脚步,含笑道:“皇兄虽是一国之君、万民所仰,但在母后眼?里,只怕终究也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如?此,想不操心是不容易的?。”
“不过母后也说了,她?相信皇兄心里有数。”
裴昭笑意淡淡:“母后能这样说,朕也可以宽心一些了。”
顿一顿,他?回头瞥一眼?裴璟,“母后若想操心,当?多?操心你的?婚事才对。”
“你也到成家的?年纪了。”
“小璟如?若中?意哪一家的?小娘子,可不要遮遮掩掩。”
裴璟便像是哭笑不得回:“臣弟这些年多?在边关,哪里认得什?么小娘子?又何来中?意与遮遮掩掩之说?”
裴昭喟叹:“是朕往日忽视你的?成家大事。”
“即便认不得什?么小娘子,心里总归晓得自个中?意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裴璟一脸无奈,复又收敛表情,像在认真思索着,缓缓道:“不必乖巧懂事,不必贤惠大度,不必稳重大方,不必善解人意……只要臣弟喜欢,便是最好?的?。”
他?语气认真,尤其说到最后那一句。
裴昭看得裴璟一眼?,却笑。
“既不乖巧懂事,也不贤惠大度,也不稳重大方,也不善解人意,小璟,你这是巴不得给自己找一个祖宗不成?”
裴璟也笑:“皇兄这么一说,臣弟算是傻眼?了。”
“但若臣弟当?真喜欢上一个祖宗,届时?恐怕也只能认下,还望皇兄谅解。”
“罢了。”裴昭摆一摆手,“你是有主意的?人,朕不干涉你这些。”
“你自个多?上上心,也别是一直耽搁。”
裴璟仍笑着与裴昭行一礼。
他?口中?应声道:“是,臣弟谨遵皇兄教诲。”
·
午膳之际,裴昭吩咐御膳房煮了碗长寿面,让魏峰送去永寿宫。
魏峰回来的?时?候便替郭太后带话,说是明?白裴昭心意。
是以,当?宋棠依照裴昭所说用过午膳到永寿宫去给郭太后谢恩时?,郭太后对她?的?态度与早上已大不相同。甚至客气到仿佛早上发生的?那些事都是一场幻觉一样。
宋棠不得不感叹太后到底是太后。
能够修炼到这个地步,终究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
一旦郭太后的?态度摆在这里,哪怕依旧心怀芥蒂,对她?的?影响便不大了。
她?自然也愿意配合郭太后演出一个和谐相处的?场面来。
这些事落在妃嫔们眼?里又是别样的?滋味。
不过大多?数人不得不承认,她?们已经习惯淑贵妃的?得宠,以为平常。
今日无非感慨,淑贵妃的?宠爱竟然还能更胜往昔。
不论嫉妒还是羡慕都是嫉妒羡慕不来的?。
窦兰月听说郭太后命人送了膏药和百年老参去春禧殿时?,心里已不是滋味,再得知宋棠去永寿宫谢恩,被郭太后客客气气请进去,更失手打翻手中?的?茶盏。
热茶泼在手背上,她?自己没有感觉,周围的?宫人已惊呼着上前。
窦兰月的?大宫女喜雨找来治烫伤的?膏药,擦在她?手背被热茶烫红的?地方。
“娘娘,保重身体要紧。”
知道窦兰月为何失态,喜雨心下叹气,只能是劝,“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窦兰月看一眼?自己的?手背,幽幽道:“日子确实还长着。”
“只是没想到连太后娘娘都动不得她?。”
喜雨低声说:“太后娘娘如?何也是要给陛下面子的?。”
“是啊。”窦兰月视线落在一盆粉菊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淑贵妃这朵娇花不知能开?得多?久。得到她?开?败那一日,回想起来这些事必定?更感慨了。”
“替我梳妆罢。”
窦兰月对喜雨道,“差不多?也到时?辰该去陪太后娘娘听戏了。”
虽然郭太后不喜铺张,但今日既是她?寿辰,晚上备下寿宴是一定?的?。裴昭亦早已吩咐戏坊多?排几出郭太后喜欢听的?戏,故而下午的?时?候,妃嫔们便陪着郭太后在畅音阁听戏。
戏台上一出接着一出的?戏咿咿呀呀的?唱。
戏台下也没少了热闹。
郭太后大约为向众人昭示态度,特地让宋棠与她?坐在一处,且不时?亲密的?聊着戏台上的?表演。乍一看两个人像是关系极好?,哪里瞧得出早间在永寿宫的?不愉快?
“婉顺仪觉得今日的?戏如?何?”
沈清漪正盯着戏台看,耳边忽然间传来一道声音。
这话像在说戏台上的?戏又像在说郭太后与宋棠之间的?这出。她?循声看过去,见是孟绮文,很快收回视线,淡淡道:“可惜了,我是不懂戏的?人,品不出好?坏。”
孟绮文看一看强撑的?沈清漪,这才重新去看戏台,笑说:“确实可惜。”
“不过有时?候未必非得懂戏才知好?坏。”
“事实上,一出戏,自己所感受到的?是最直接最不会骗人的?。是高兴还是难过,是愤怒还是不平,每个人的?感受都可能不同,旁人何种感受反而不要紧。”
沈清漪本?来心里就没有多?好?过,被孟绮文的?话一刺激,更不好?过了。
但她?面上分毫不显,嘴角微弯。
“今天是太后娘娘寿辰,大喜的?日子,唱的?戏自然叫人高兴。”
“难道说孟充仪不觉得?”
孟绮文一笑:“如?何会不觉得?”
“这样热闹这样精彩的?戏,再没有更好?看的?了。”
沈清漪心下皱一皱眉,嘴边噙着笑,状似认真看戏,未继续理会孟绮文。
孟绮文收起话匣,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水。
郭太后和宋棠之间都和和睦睦了,也没有人蠢到在这种日子去生事,所以一出出戏从下午看到傍晚,畅音阁的?气氛始终是好?的?。这种热闹气氛一直延续到晚上的?寿宴结束,这一天便平和的?过去了。
从下午在畅音阁一直到晚上的?寿宴都坐着无法活动,宋棠直坐得腰酸背疼。
回到春禧殿以后,她?累得趴在床榻上,已顾不上形象。
竹溪端来热水伺候宋棠洗漱梳洗。
搁下铜盆后,她?一边拧巾帕一边低声说:“陛下今晚去了藏香阁。”
藏香阁,徐悦然住的?地方。
宋棠懒懒道:“太后娘娘白天做出那么大让步,陛下总该有所表示的?。”
所谓的?表示就是看在郭太后的?面子上,让徐悦然这个被郭太后塞进来的?妃嫔侍寝。她?想一想,裴昭之前休养那么久,恐怕当?真可以给徐悦然一个侍寝机会。
不过也说不好?跟在她?这里一样盖棉被纯聊天。
无论是哪一种,反正想要向郭太后传达的?意思都传达到位。
“我也累了。”
由着竹溪帮她?净面,宋棠说,“今日便早些安置罢。”
……
一夜安睡。
翌日清早,宋棠用过早膳,便有赏赐到了春禧殿。
除去金银珠宝之外,裴昭让小太监往宋棠这里送来两盆应景的?墨菊。
虽名为墨菊,但其花红中?带紫、紫里透黑,是活泼的?颜色。
就是不知道裴昭突然送这花给她?做什?么。
宋棠盯着两盆墨菊研究片刻,想,大概是因为好?看吧。
“竹溪,这两盆墨菊,你找两个手脚麻利又懂这些的?好?生照顾着。”她?吩咐一声,停顿几息时?间复道,“若照顾不当?,有什?么差池,我可不会轻轻揭过。”
“是。”
竹溪一福身,“奴婢这便去安排。”
这天晚上,裴昭过来了春禧殿。
他?迈步走进里间时?,沐浴过后的?宋棠正围着这两盆墨菊看。
“喜欢吗?”
身后响起裴昭的?声音,宋棠脸带惊喜转过身,含笑盈盈一福:“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裴昭上前,伸手扶着宋棠起身,又问:“今日可曾记得擦药?”
宋棠顺势站直了,撒着娇说:“膝盖还是有些疼的?,臣妾想忘也忘不了。”
裴昭便笑:“昨日倒有人在朕面前说过不碍事。”
“疼归疼,不碍事归不碍事。”宋棠气焰嚣张,“才不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