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婉轻声道:“大将军,我们出去了,我就给你做肉,你想吃什么都好。”方才大将军的模样,她还以为他要将自己吃了一样。
曲寒霄微微一怔,这丫头一心就想着出去。“这里人迹罕至,据说有许多罕见的果子,如今外面都已经绝迹了。我先祖将别庄建在明银山上,就是为了这里是洞天福地。林阿婉,既来了就好好看看。”
林阿婉喔了一声,她小声道:“我们翻山越岭去演戏,这样的深山见过好多了。这里除了树高一些,猴子凶一些,没看出来特别呢。”
曲寒霄的面色一动。尘嚣中的人向往出世,真正在世外的人,反倒想要看红尘。这小丫头,怪不得?这般活泼,原来她是个世外人。
她脸颊满布红晕,在火光中更加娇艳美丽。
曲寒霄忽然道:“林阿婉,如今索前安已经找到了。得?胜班洗脱了奸细的怀疑。若出去了,你打?算如何?”
林阿婉眼睛一亮,困扰她多时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
她立时脱口而出:“这一料子的演出,如今还?有一半时间呢。耽搁了这许久,我们终于可以上路了。小锁头也回来了,我不用一个人唱了生?又唱旦了。这次我们定要在大同府扬名。”
她的眼睛中都是憧憬,但她看着大将军沉默的模样,她忙打?住了话茬,生?生?转过了话题:“多谢大将军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我回去之后,一定要为大将军编一出新戏。我想大家一定都很爱看。”
她脸红红的望着他,毕竟大将军这般俊美,自己那影偶做出来,一定会压倒所有班子。
却听曲寒霄冷冷道:“天不早了。休息吧。”
林阿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沉下?脸来。她担心地问:“大将军,你的毒,是不是发作了?”
曲寒霄转过头来,似乎在深深凝视着她。她的心又开始剧烈跳了起来。
“此毒既中了,便无解。行动坐卧都难以安宁。”
林阿婉吃了一惊,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他说他的毒。
她心中怜惜,柔声道:“大将军,今日早些休息吧。我明早上走远一些,也许会找到什么奇异的果子,正好能给大将军解毒呢。戏文里都这么演啊。还?有高大夫,他前日可高兴地跟我说,他很?快就知道解毒方子了。大将军,说不定我们回去,就有法子了。”
曲寒霄的脸在闪烁的火光中,半明半暗。她总觉得?他在凝视自己。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得?离开泉水。可能会有野兽来喝水,不安全。”
林阿婉忙点头:“方才我看到了,靠着山壁的地方高一些,有几株云杉,今晚我们去那里。”
曲寒霄点头,林阿婉上前挽着他,他顺势站了起来。林阿婉只觉他的脚步变得沉重,与往常不同。她的心头一紧,他果然伤得?很?重。
当火光再次在树下?燃起了的时候,林阿婉望着靠着树干坐着的高大男人。
他仰着头,似乎望着云杉树叶之间的闪耀星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远远的传来了阵阵野兽嚎叫,流水潺潺,虫鸣阵阵。
却听他道:“冷。”
林阿婉轻颤,心中担忧。她立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俯身去摸他的额头。不料他却伸手将她拉到了他的怀中。
她脸一红正要挣扎,却听他轻声道:“别离太远。晚上很?冷,近一些暖和。”
林阿婉红着脸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见他依然望着深蓝的夜空英俊的脸上眉宇中透着一股忧郁。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一怔。
却听他道:“唱一折《赵氏孤儿》吧。”
林阿婉没想到他会提起这出戏。她立时坐了起来,眉眼弯弯地道:“这戏我做的最熟了,您想听哪一折?四年前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唱的是《挂画》。”
她小声道:“但是程婴是老生?,我学艺不精,大将军你就听个响。我的赵武唱得很?好呢。”
曲寒霄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却透着一丝轻烟一般的苦。林阿婉心中一紧,只想他可能是毒发了,才会露出这般模样。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影偶。
影偶已经年深日久,有些发黄,但是雕工十分精细,人物亦栩栩如生?,那影偶十分俊秀,细看竟有些像大将军。背后缀着银质的操纵杆子,杆子上挂着一串精致的小银铃,用金环与皮影人偶相连。
她拿起皮影杆子,只听听一阵银铃响起。曲寒霄猛然看向她:“那是什么?”
她只觉曲寒霄的气息瞬时变得极冷。她忙将小影偶拿到他的跟前,又摇了摇影偶杆子上的铃铛道:“这是赵氏孤儿,赵武啊。”
曲寒霄接过那影偶,他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影偶的脸:“从哪里买的?”
她叹了口气道:“这影偶可值钱了,我买不起。我爷爷说,不止这银杆金环值钱,这影偶还是用金银粉上的色,其余各色的染料也都很名贵。那染料只要指甲盖一点儿就能买下?我们村了。用的牛皮也是一岁大的白牛皮,可难找呢。这影偶是我爹留给我的。”
“你爹?”曲寒霄心中一震。他想起调查中说她的爹是个退伍的小兵,生?下?林阿婉之后,去外乡讨生?活就再也没回来。多半是死了。
“嗯。我爷爷说我爹可聪明了,从小学戏一听就会。我这么聪明就是像了他。不过他不想演皮影,有一回边军从村里路过,他偷偷就跟着大军跑了。”
曲寒霄的心中涌起万般思绪,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她轻声细语,嗓音宛若黄莺一般动听:“他一走好多年,再回乡却把我抱回来了。他把我丢给我爷爷,非说军中有急事,就又跑了。但我爷爷去军中问过,我爹早就没有军籍了。他在胡扯,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些年来音讯全无。”
曲寒霄握紧了手中的皮影,他的眼神深邃,似乎在凝视着她。她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可是还是不由红了脸,她轻声问:“大将军,还?听么?”
曲寒霄松开了手中的皮影,递给她道:“这皮影是做给小孩子的玩具。”
林阿婉眉眼弯弯,一扫方才的郁闷:“嗯。它?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也是最值钱的东西。我想我爹他既然还在刻影偶,那我一直演一直演,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碰到我爹呢?一个人刻影偶的手法可不会变。”
曲寒霄的手微微握紧,又松开了:“一定会。若碰到他,你要做什么?”
林阿婉一怔,她眉眼一弯道:“我不知道啊。我都不记得他的模样,就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吧。我爷爷说没啥好看,照着他的模样想就行。那我爹爹是一个小老头么?”
曲寒霄听着她毫无?怨怼的话,心中涌起的那些愤怒悲伤迷惘,逐渐都消失了。这个小丫头如此简单明澈。但她这样似乎过得?也很?好。
她开腔唱了,她的老生?其实也唱得有模有样,只是不如小生出类拔萃。很?难想象她那样小小的身体中,能唱出这样清亮又沧桑的曲子。难怪她扮男装也没人揭破。
她唱道:“①一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力头难抬。我强打精神将身站,原是恩人在面前。你为忠良受苦难,大恩大德重如山。
多少烈士把命断,俺赵武枉活十五年。哭了声爷爷爹爹难相见。”
她唱得额头上都是汗水,手中的皮影赵武亦颤抖着,既激动又难过,银铃抖动,响成?一片,每一声都在诉说着赵氏孤儿的痛楚和悲伤。
一曲终了,林阿婉看着曲寒霄,却觉他似乎更加沉郁了。她一时有些后悔,该唱一出热闹的戏,而不是这么沉重的戏。
却听曲寒霄道:“程婴用亲生?儿子,换了赵氏孤儿的命。他看着赵氏孤儿,就会想到自己死去的儿子。众人不明真相,一直骂他出卖了好友公孙杵臼,换得一世荣华,他的心里何等煎熬。”
林阿婉没想到他这般入戏,原来他是为了戏里的故事难过。
她道:“嗯,这一段戏,我爷爷唱得最好,他说他一想到我爹这个混账,他就更加悲愤,唱得更惨了。他一开口,大家就哭倒一片呢。”
曲寒霄一怔,这丫头又开始了。
却林阿婉轻声道:“程婴和公孙杵臼都是求仁得?仁的英雄。两人为了赵氏孤儿,牺牲了自己。公孙杵臼慷慨就义?,程婴则忍辱负重抚养孤儿。天理昭昭,有这样的忠义?之士,才有了我们这流传千古的戏文。”
曲寒霄早就发现这小姑娘虽识字不多,但是十分明理有见识。
他又问:“那赵武如何?屠岸贾杀了他满门,但却是他的义?父,对赵武十分照顾。赵武手刃义?父屠岸贾的时候,可曾有片刻迟疑?”
林阿婉精神一振:“大将军问对人了呢。我是唱赵武的。我爷爷说做戏要好,最要紧的是要明白戏中人的想法,要人戏合一。”
曲寒霄觉得?她兴奋的模样宛若明珠闪耀,他不由道:“你没了爹,所以能揣摩到赵武的想法吗?”
林阿婉脸一红道:“您别打岔呀,赵武有爹呀,他一直以为程婴才是他的亲爹。可是我觉得?,这般秘密藏在心里,赵武肯定知道他家里气氛不对头,太沉重了。”
曲寒霄的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坐直了。
林阿婉说戏说上了头,目光闪闪:“挂画这一出,并不是个无?知小儿在问话。而是赵武和程婴父子抽丝剥茧地揭露当年的秘密。两人终于将过去的所有疑问,那些心照不宣的秘密,都说出来了。所以赵武才立刻做了决断。其实他在心里应该犹豫很?久了。”
曲寒霄沉默着。周围只有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的声音。
林阿婉望着他,只觉他的神色似乎放松了一些,可却透着悲凉。他阖上了眼睛,不再对着天空。
林阿婉没想到自己这么慷慨激昂的说戏,竟然让大将军睡着了。一时她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但最终她还是眼睛弯弯,微笑了。
能睡着就好啊。她小心地靠着他躺了下?来。
入夜之后。果然风声呼啸,颇为寒冷。她靠近高大的他,被铁血气息包裹起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又暖洋洋的了。
今日她也十分疲惫了,合上眼睛立刻就睡着了。
曲寒霄却睁开了眼睛,他的手指伸出去,摩挲了她手中的那赵武的皮影。
有些事,他的确要做个了断了。
枝头的鸟儿婉转鸣叫,林阿婉只觉热得流汗,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一张英俊极了的面庞,睫毛长长,鼻梁挺直。
她一惊,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躺在了大将军的怀中。此刻他的手臂正紧紧拥着她的腰肢。
她立时红了脸,不去看他敞开的衣襟下?结实的身躯。她伸手去将他的里衣系好。他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黑亮的瞳仁之中满是温柔。
她瞬间手指一抖,差点系成?了死结,却觉手指被他火热的大掌握在了手中。他火热的鼻息喷在她耳边:“别系了。热。”
她亦觉得?浑身火烫,抬头发现,昨夜的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金色天光仿佛被翠绿的枝叶筛下?了无?数微小的光粒。
她微微一颤,忙坐了起来,发髻开了,长发如黑色激流,散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越发衬着她小脸白皙娇嫩,红唇娇艳如樱桃。
她忙转过身去,以手指做梳子,将头发重新挽了起来。她这般低头,露出了脖子上被猴子抓的红痕,在雪白的肌肤上十分醒目。
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裙就对曲寒霄道:“大将军,你等着,我今天去远一些的地方找果子,我看到那山崖上有一种紫红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李子,或者是李子的兄弟,应当很?好吃。我们今天换个花样。”
却听曲寒霄问:“你昨晚碰到猴子了?”
林阿婉点头道:“是呢。这山里的猴子很?可恶,个头不大,脾气不小。明明那么多果子,非要跟我抢。”
说着她发现自己的腰带系歪了。昨夜黄昏她又惊又怕,竟没发现。
她忙低头解开了腰带,却觉眼前一暗。一抬头,曲寒霄敞开衣襟下?的身躯,赫然出现在她面前,闪着微光,肌肉结实而漂亮。
她惊得?往后一退,自己的裙子亦松开来,露出了里衣。她不由大羞,忙转过身去,飞快地系好腰带。她心中默念他看不到看不到,可手指还?是有些颤抖。
却听身后的曲寒霄的声音响起来,透着一丝淡淡的愉悦。
他道:“你待着,我去。”
林阿婉一惊,回过头来,忙道:“大将军,你歇着吧,我很?快就回来了。”他又看不见路,如何一个人出去。
只见曲寒霄弯腰,从火堆中将一块没烧完的粗大树枝抽了出来。他手指劈了几下?,便将树枝削尖了,给她道:“你画画玩儿。”
说着曲寒霄转身大踏步地便走入了丛林。
林阿婉怔了一怔,立时追了上去:“大将军,你等等我……”
却见曲寒霄敏捷地在河边光溜溜的石头上轻跃,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来看着她。他的眼睛黑亮且温柔,在明亮的天光中闪耀如星光。
林阿婉身子微微一颤,他,他能看得?到了?
瞬间的狂喜之后,她立时脸红透了。那方才他也看到了么?她蹲下?来,看着手中那节树枝。什么画画玩儿,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丢开了树枝,捂着脸坐在了地上。她走到泉水边,清凌凌的泉水,水草柔软扭动身躯。她望着水面上映出来的娇艳面容,伸手扑了一捧泉水在脸上。
冷静,冷静。可她望着泉水中自己的脸,红扑扑羞窘的模样,一点儿不冷静。
她伸手搅乱了水面,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的?昨夜么?自己觉得?他在看自己,其实那不是错觉,他那个时候就能看到自己了么?
她又羞又忐忑,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呀。
她出神的时候,忽听到身后枯枝咔擦一声响。
她红着脸低下?了头,忙看向动荡的水面,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一看之下?,她脸上的血色瞬时褪尽了。
只见水波映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一双血红的眼睛在她身后闪现。
她当下?浑身微微颤抖。她望着清澈见底的山泉积成的湖泊。听说野兽都怕水,可是我也怕啊。她的水性不好,只会刨两下?淹不死而已。
山风吹拂,她已经嗅到了疾风兽身上浓烈的腥气,她的心一抖,当下?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一闭眼就跃入了泉水之中。
冰冷的泉水瞬间让她无比清醒,而身后那野兽也带着刚猛的飓风扑了过来。
林阿婉不敢回头,扑腾着让自己不要沉下?去。泉水打着漩涡,托着她朝山泉涌流的泉眼流过去。而身后那疾风兽怒吼着,显然是见她跑了十分不甘。还?朝泉水不断伸爪子,但却没有跟着跳下来。
林阿婉吓得?浑身冰冷,却更加拼命地拍水,希望能快一点儿远离那可怕的疾风兽。
却听一声巨大的扑通声响起,泉水中随即掀起了浪头。林阿婉被水流冲击,瞬间飘出去很?远。
林阿婉却不由手脚都吓得?软了。什么仇什么冤呀,怎么我都逃到了水里,你还?要追上来。她很想告诉那疾风兽,我个子小没肉不好吃啊。
林阿婉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泉眼附近,这里竟然有个漩涡,一片树叶在漩涡旁打?着旋儿,立时被卷入了水面之下?,再也不见踪影。
林阿婉心中叫苦,这可怎么办。她忙扑腾起来,想要游出这个漩涡来,没想到她越扑腾离那漩涡越近。而身后的疾风兽亦怒吼着,水波动荡之间,它?在飞快地接近自己。
太惨了,怎么一只野兽都比自己游得好。林阿婉依旧在奋力挣扎着,想摆脱漩涡,但是却没有丝毫作用,她马上就要被卷到了漩涡之中了。
她只觉巨大的吸力困住了她的双腿,此刻她都没法拍水了。她眼前浮现起大将军临去之时那深深的黑眸,明亮而温柔,与四年前两人初见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只在心里想,幸好大将军不在这里。
他没了武功,又跟疾风兽仇人见面,要在这里,也许会丢了命。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念头刚起,瞬间她已经彻底被漩涡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①见秦腔《赵氏孤儿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