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船艰难地拐道,视野便一下开阔了起来,宽阔的航道上行驶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码头边的小船排列整齐,风吹起杆上的旗帜。远处古堡似的建筑飘摇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她知道快到了,给她念传说的人就在那儿。
船只靠岸,她看清逆光中他温柔的脸庞,一身浅色柞绸西服,口袋里很正式地插了方巾,好似等待多时的王子。
王子倾身,递出戴杂牌表的手。丁嘉莉掩不住笑意,握住他的手跳上岸来。
往事重演般,他们看电影,接受采访,见各式各样的人,喝酒聚会,只是这一次她以女演员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站在了他身边。闲时,他们也一起散步。
“会拿奖吗?”
“我不知道。”李寺遇看着天空中粉色的晚霞,“如果拍电影是为了拿奖,拿奖是为了上座率……我确实不知道。”
丁嘉莉不明其意,懵懂而庸俗地讨要:“如果拿奖了,你要实现我一个愿望。”
“不如这样,如果你拿了奖,实现我一个愿望。”
“诶?”丁嘉莉怔怔地应下。
后来她看到纪念塔科夫斯基的文章,才迟钝地明白他要说而不能说的是什么。
伟大的塔科夫斯基说:一个人去偷东西是为了以后永远不用偷,他仍然是个小偷;没有任何曾经背叛自己原则的人,能够与生命维持单纯的关系。因此,当一个电影创作者说,他要先拍一部赚钱的电影,如此才有力量、财源拍摄自己梦想的电影时,这纯然是一种欺骗,甚至更糟,是一种自欺。他今后将永远不会去拍他自己想拍的电影。
《玉刃》获得了最佳导演银狮奖,不久后获得金马等一系列奖项。丁嘉莉穿着黑色露肩长裙与细高跟鞋,在李寺遇的注目中踏上舞台,捧起最佳新演员的奖杯。漫天华彩,仿佛只为了她与他。
丁嘉莉发表获奖感言,似乎不慢吞吞说,就要说出心底的愿望。她说明白了电影人们之不易,这座奖杯不是属于她的,属于李寺遇,还有众多的工作人员。她说感谢你们。
高朋满座中,李寺遇要丁嘉莉兑现约定,她紧张地握着酒杯,听见他说:“做我的女演员。”
长睫毛敛下,她饮尽杯中酒,起身对众人说:“其实我早就想说,我想做真正的演员。”
她喝醉了,或许没有醉。
她敲开了李寺遇的房门。
*
如同此刻,他们在只有彼此的空间里对视。
丁嘉莉从床上撑起身来,头痛的撕裂感让她找不到重心。
“要喝水吗?”李寺遇似乎有些迟疑。
“嗯……”丁嘉莉抓住背后的枕头,依向床头。
李寺遇走到窗前来,拿起瓶子,拧开瓶盖,递到她手中。她一口气喝光瓶中剩下的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我为什么在你这儿?”
李寺遇淡漠地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丁嘉莉装模作样回忆,撑着额头,发出痛苦的呢喃声。天知道,她记得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
太荒唐了——不敢仔细想自己的言语行径,转而想到席文。
丁嘉莉惊讶地抬头,李寺遇说:“看来你知道自己有多难堪。”
“原来你会那样啊。”反应不经思考,这样她彻底证实自己记得一切的事实,再无表演的余地。
“哪样?”李寺遇上前一步,气势咄咄逼人。
“权势压人。”丁嘉莉说着使出全身的气力下床,脚步踉跄,李寺遇扶住她,她蹙眉丢开了他的手。换得他冷声一笑。
环顾四周,没找到她的外套与包,她也不问,径直走出卧室。
李寺遇缓缓跟在后面,“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
丁嘉莉身形一顿。
谁让这是一池污秽潭水,人恶才不被欺。
“你说的没错,”丁嘉莉依次从沙发上拿起外套与包,“我今晚是喝醉了很难堪,可我高兴,我终于有一部作品一个角色受到了大众喜爱。”
李寺遇讥诮道:“你哪个角色没收获喜爱,念念不是让人至今念念不忘?”
丁嘉莉猛地转身,轻微摇晃了一下,站定。她看着暗处的李寺遇,最后决定一语不发,边穿外套边来到玄关。
她弯腰,打开手机电筒找靴子。咔嗒一声,玄关的灯亮了,他站在壁龛处俯视她。
丁嘉莉忽略他令人难以忍受的冷漠的视线,却在拿起靴子的一瞬想起了,他曾在这个玄关给她系鞋带的模样。
丁嘉莉暗自深呼吸,回身说:“李寺遇,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我欠你的,没有正式告别,现在我和你告别。”
是卡车将这个家中属于她的物品一次清走的,她没回来过。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她呵笑,看来是她自作多情。
压下门把手,推门——
砰地巨响,门关拢来。同时身后的男人将丁嘉莉压抵门,五指穿入她的指缝。
撩拨后颈的是他漫不经心的气息,“当初怎么开始的,就要怎么告别。”
丁嘉莉想要挣脱李寺遇的钳制,却不得动弹。
“是吧。”他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