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农历二月二十,丁卯月,辛丑日,宜嫁娶。
这日,天还未亮,沁园早已经忙碌起来。咯吱一声,是隔扇门被打开的声音,四喜端着一个漆木托盘走了进来。
“小姐,我从厨房拿了点吃的,你先暂时吃点,不然今日等吃上?饭,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坐在榻上?,一身大红喜服的采薇点点头,盯着手中书卷的目光却抬都没抬,只随口道:“你放着,我看完这就吃。”
她手中拿的是一份叫做《启蒙》的杂志,正是楚辞南办的那份杂志的创刊号。这杂志内容主要是讲西学,除了传播思想文化也评价政治制度,对于这个半愚昧半开放的国度说,确实很有启发意义,无愧于《启蒙》二字。
因为今日是婚礼,采薇凌晨三点多就被喜娘叫起来穿戴打扮,加上?昨晚江鹤年和太太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总共才睡了三个多小时。不过可能是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忐忑的缘故,倒也不算困,就是实在无聊得很,幸好手边有书报打发时间。
她看完一篇文章,将手中杂志放下来,准备先吃点东西,一抬头,却见四喜睁大一双眼睛,灼灼看着她。
“干吗?”她笑问。
四喜笑嘻嘻回道:“小姐真好看。”
虽然早就知道小姐生得美,却不知盛装打扮之后,竟是这样动人。巴掌大的小脸,瓷白的肌肤,红色的樱桃唇,那波光潋滟的眼睛,朝她一看,差点都让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要让男人瞧见了,还不得昏头转向。
采薇一瞅她那脸上精彩的表情,就知道这丫头肯定是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拿过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糖粥,笑说:“你现在才发觉我好看?”
四喜笑眯眯道:“今日尤其好看。”
采薇不甚在意道:“这妆容弄了一个多钟头,要是不好看,那我真该哭了。”
四喜笑嘻嘻说:“谢三公子今晚一掀开盖头,看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肯定高兴坏了。”
采薇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想起谢煊那漫不经心的倨傲模样,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沁园门外唢呐鞭炮声响起,是迎亲的队伍来了。如今上?海滩富人家迎亲,已经开始流行用汽车。但谢家却还是让新娘做花轿,新郎骑大马,配上?江家的几十台嫁妆,采薇已经有种即将游街的预感?。
谢家对这场婚礼似乎是有点过于高调了,不仅如此,这几日还连续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
其实她坐在轿子?里?倒也罢了,想到谢煊簪花戴红,骑着高头大马,一路从老城厢到霞飞路谢公馆,她就觉得这似乎不大符合谢煊那种人的性格。
但她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随着芳华苑外?一阵鞭炮声响起,她这个新娘子?让喜娘和傧相簇拥着,被大哥云柏背着出了门。
云柏从小是江云鹤亲自教导的,和父亲性格很像,稳重温和,虽然接受得是新式教育,却还保持着传统思想。
他背着采薇,被人簇拥着,踏着晨光,走在沁园的小道上?,在嘈杂声后,稍稍转头对采薇低声叮嘱:“小五,去了别人家里,要好好做个妻子?。”
采薇只是笑笑,没说话。
云柏又道:“不过若是受了委屈也别自己忍着,有大哥给你撑腰,大不了回娘家,大哥养你一辈子?。”
这回采薇轻轻笑出了声。她上辈子?既没嫁过人也没有过哥哥,虽然做了江采薇不过小半年,又因为年岁相差颇大,和这个大哥并不算亲近。但比起亲密无间的青竹,云柏确实更像一个让人信赖的兄长。
也得幸亏青竹去了日本,不然他肯定是要抢着背自己,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采薇笑了笑道:“谢家离沁园一个多钟头就到了,我若是以后经常回来蹭饭,大哥可别嫌弃。”
云柏笑:“你要常回家,大哥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低低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门口。招待完接亲队伍的江鹤年和太太们早已经在大门候着,看到人出来,顿时涌了上?前,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嘱托。
采薇戴着盖头,看不到人,却分别得出他们的声音,尤其是江鹤年颤抖哽咽的声音,夹在一众女眷中,格外明显。
采薇道:“爸爸你别担心,我又不是远嫁,以后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江鹤年道:“我不担心……不担心……”然而颤抖的声音里却全是担心。
他看着云柏背上?蒙着盖头的小女儿,只觉得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女儿真的为了江家,就这样嫁给?了谢家。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除了期盼女婿能对女儿好些之外?,已经想不出其他。
鞭炮声又噼里啪啦响起,喜娘高喊:“吉时到!”
云柏背上?的采薇,透过盖头,看到一双穿着暗红色男喜鞋的脚,走了过来。紧接着,她搭在云柏肩膀的手,被一只粗粝而?温暖的大手握住,扶下了云柏的背。
虽然看不到,但她知道这是谢煊。他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掀开花轿的帘子?,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不用怕。”
因为隔得近,那温热的气息,几乎是扑在采薇的脖颈处,她正奇怪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花轿的帘子?已经落下来。
随着喜婆的一声“起”,外?边顿时又是一阵沸反盈天,花轿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被抬起。
长长的迎亲队伍,足足绵延了几里?地,前方有荷枪的谢家卫兵开道,后面则是江家十里?红妆的嫁妆,这气派在上海滩,应该是再找不出第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