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为贱奴,一个为贱商,皆是五十步笑百步,趁逞一时口舌之快是能让叛军消停,还是能让皇室夺回十三州的权柄?
他来豫州行宫,是要钱是要粮,而不是来听此二人的先祖,哪个更低贱的。
饮酒缓了缓思绪,见谢泠已经施施然入席,天子佯作方才的事情不曾发生一般,热络地同她道:“豫州的冬寒远胜金陵,表妹体弱,当多注意身子。”
这一声表妹唤得万分亲切,谢泠也听得万分恶心。当今天子并非先帝嫡系血脉,充其量不过是皇室的旁系宗亲,若不是迁都途中那些嫡系皇子皇孙死的死,流亡的流亡,焉能有他坐在这位置?
不过近来听闻雍州一支叛军之首,以先帝嫡系自称,将居于金陵的天子扰得惶惶不安。
名不正言不顺,可不就是该惶惶不可终日?
谢泠笑了笑,“劳圣人挂心。”
天子寒暄许久,屡次暗示谢泠金陵缺粮草银钱,可谢泠始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佯作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觉得似有火惺自心头一直梗塞至喉间,灼得发烫,也灼得辛涩。
裴绍在旁更是大怒,顿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道:“谢氏乃一大士族,当以拱卫皇室为己任,如今金陵暂缺粮草,此事对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何故再三推脱?!”
这下,谢泠反而心平气和地问他:“你想要多少粮草?”
裴绍一愣,似乎没想到谢泠这般容易就松了口,他茫然地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的神色不辨喜怒,他道了个数:“十万石。”
十万石粮草足以让五万军马吃个一年。谢泠的眉宇间浮现了倦色,她似乎不欲纠缠此事,大手一挥就应下了。
回至宫殿,侍女正欲服侍谢泠更衣就寝。谁知谢泠一脚踏入殿内,那倦色便一扫而空,眸光清明,只是在光影交织间,略显阴翳。
谢泠沉声道:“吩咐下去,备好车马,连夜回颖川。”
侍女一时愕然,眸中怔忪。她不解:“主子,宫中已是宵禁,如何能出……”
她对上谢泠转来的双眸,漆黑如墨,阴沉冷然,顿时心生毛骨悚然之意,咽喉似被紧扼住般,使得后头的话戛然而止。
“如何能出去……还需我教你如何能出去吗?”
谢泠的话语颇轻,轻得好似耳鬓厮磨的低吟。如此却将侍女吓得颤声:“不……不需要教。”
谢泠厌恶蠢钝胆小的侍女,也不知此女是如何能在她跟前伺候的,她闹心至极,却还笑得灿然。
待到长侍女醴泉入殿时,谢泠正立于案前,执笔疾书,云袖浮动间,书信已成。她将墨笔放置在笔洗之上,端详书信片刻,才抬眼看向醴泉。
醴泉从袖中取出信笺。
不日前就听闻雍州有一支义军首领,自称为流亡在民间的前皇子,这消息传到豫州没几日,天子就移驾至豫州行宫。
谢泠觉得其中有古怪,令谢又年吩咐各地行商去探,如今正是有了回信。她展开看了半响,神色逐渐凝重。
“让他们都别收拾了,即刻就走。”
醴泉迟疑道:“方才我去探各出宫之路的兵卒,远胜我们来时所见的数量,我等亲兵不过五十人,恐杀不出去。”
“杀不出去也得杀。”谢泠的眉宇间尽是戾气,“金陵有朝官公然向天子提出迎回前皇子,如今这位龙椅坐得摇摇欲坠,恐怕这趟豫州之行图谋甚多。我先前料到雍州那所谓的前皇子对天子有所威胁,但没想到这威胁比我想象的更大些。”
谢泠说了这些消息,让醴泉自行去揣度。好在醴泉思绪敏捷,又跟了谢泠许久,当即就明白了背后的弯弯绕绕,她甚至猜测携兵天子来豫州,应当是更想要挟持谢泠以号令谢氏。
毕竟向人讨粮,哪有直接将粮草握在手里来得痛快?
醴泉心急如焚地备好车马之后,一回头,见自家主子慵懒无骨似地躺在软榻上,神色倦懒,闲适至极,眉宇间的戾气消散后,只余海棠般的春华俏丽。
醴泉气结——这冤家!刀子都架在脖颈上了,怎反而不急了?!
谢泠的目光慢悠悠转来,忧愁之色泛滥,“我方才想了想,一路杀出去委实不妥当,刀光剑影的若是误伤我当如何是好?”
她垂眸摩挲着玉骨扇,摇头叹道:“凶险!太凶险!”
醴泉知她惜命,不行无把握的凶险之事,索性问道:“走是凶险,您干坐这儿也是凶险,横竖都是凶险,当如何?”
玉骨扇在指尖转过一圈,谢泠杏眼弯弯,不理会醴泉,反点了个侍女问:“怕死吗?”
被点到的正是方才被她所厌的侍女。这侍女本就胆小,经此一问,当即就泪水盈眶。
谢泠见此作态,忍不住开怀大笑,她起身走至侍女跟前,颇为怜香惜玉得抹去她眼角泪花。
柔声细语的:“我也怕死,这世间有几个人不怕死的,但胜在我竭力于攀爬上这世道的顶端,如此,总归有人死在我前头,为我争得不少生存的时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侍女面色惊惶,虽然是不知谢泠要她作何,但也不难让她猜出此事攸关性命,她一下跪倒在谢泠脚畔,哭喊着“主子饶命”。
殿外夜色如墨,长风袭过,也裹杂着凛冽之寒。
侍女的泣声哀婉凄凉,一声又一声,谢泠垂下杏眼,美眸半阖,眼尾微坠若桃晕,她温和地看了侍女一眼。
转身,吩咐醴泉:“绞了舌头也好,杀了也罢,总归路上让她安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