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泠皱了皱眉,已经生了想回屋的心思。
她对着侍立身侧的谢又年道:“谢家门庭,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的,一个道士,还要我来接待,嗯?”
谢泠不掩音量,声如玉石般悦耳,却格外的刻薄。虽然是对着自家管事说,但何尝不是存了指桑骂槐的意思。
这话清晰地落入李长晏耳畔,使得他窘迫之余又生出了几分羞愤。
李长晏在并州做了好几年的知观,与并州州牧为至交好友,所见之人多是谦逊有礼的,少有受到什么冷遇。
这大抵是算他头一遭求人相助,也是他头一遭受人轻贱。若非他修道多年,修出了坚定的心性,兴许被这么一冷嘲热讽,就直接拂袖走了。但自己如今有求于人,他便稳了稳心态,再度拱手说道:“听闻谢家主乐善好施,如今并州有难,还望一助。”
谢泠闻言,忍不住回眸看他,心中却疑惑了:这句乐善好施当真是在说她吗?
隔着掩映的珠帘与帷帐,这道身姿秀特巍峨,若玉山之竹般,挺拔又修长。
这几日见多了五大三粗的将领和弱不禁风的谋士,乍然看到这样的人,倒是有几分新鲜。谢泠以扇头抵着下巴,稍稍看了会儿,此人脊梁直挺,一副克己复礼的端正做派。
这做派太过端方,太过规矩。谢泠百无聊赖之下,忽而就生了戏谑的心。
这尊白瓷美人轻轻地笑了那么一下,“你要我相助啊……也不是不行呢。”
李长晏闻言,将那双清正淡雅的眸子微微抬起。珠帘微晃,帷帐浮动,只见轻柔的浮纱之后,有个婀娜窈窕的影子,散漫又随意地坐着,他看不清这位谢氏家主的面容,却透过着这些轻慢的言止,对她有了个大致的认识。
听见谢泠玩味又随意的话语,李长晏料想此次借粮定然是没那么容易,于是他静静地等着谢泠提出后头要求。
谢泠把玩着玉骨折扇,笑吟吟道:“道长……世人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我的男儿太多了,我本是腻了。但是一见你这出世之人,倒是觉得这跪给三清六御的膝盖,若是跪给了凡俗人,大抵会有些别样的滋味。”
她笑得玩味,说得话也极具羞辱的意味。
李长晏沉默了许久,目中似乎沉着一池寒水,漆黑冷淡,未起波澜。他再次行了个道礼,广袖微扬,掀起了几不可查的风浪,惹得谢泠身前的珠帘,轻响了一声。
谢泠挑了挑黛眉,心道此人莫不是生了怒?但生了怒也是他活该呀,谢家又不是做慈善的,哪由得这些人说借粮就借粮的?
李长晏的确是生了怒,怒于谢泠的轻贱与羞辱,可想到是自己上门自讨的,满腔怒意就化作了一种无可奈何。但他素来是个中规中矩的君子,哪怕所求之事不成又受人轻贱,也依旧抖了抖广袖,礼数周全地道:“既然如此,李长晏就告辞了。”
见他转身要走,谢泠朝前倾了倾身子,扬声问:“你就这么走了呀?你不缺钱粮吗?”
她觉得这人真是不识好歹,见他告辞得如此干脆,又忍不住拿钱粮诱他。
李长晏微顿步伐,慢条斯理地道:“谢家主,人哪怕身处绝境,也断然不可自轻自贱,你既然无心相助,我就没有站在这里的必要了。”
话音刚落,他便走至厅堂的大门前,一脚踏入无尽的天光中。
背脊亭亭,风骨峭峻。
谢泠看了会儿,眼里玩味的笑意更甚,忽而对着谢又年感叹道:“见多了为向我求钱财,抛妻弃子自甘堕落的,突然瞧见这般清正的,倒是有几分意思。”
未等谢又年回应,她又若有所思地道:“恐怕是没到火烧眉毛,生死关头。要真到了那时候……”
谢泠笑了一声,已有不屑之色,“什么尊严,什么风骨,都是随手可抛的烂泥而已。”
谢又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谢氏虽然是四大氏族之一,却是由商入士,哪怕是受了几十年的书香熏陶,骨子里的重利也是洗不去的,故而他们这些人从来不信什么气节与情义。
……
李长晏板着脸出了谢氏府邸,他四处看了看,忽而瞧见了站在谢家外对着那个金碧辉煌巍峨气派的府门,垂涎三尺的小道童,这般不争气的作态,让他眉头都狠狠跳了一跳。
他走上前,低声呵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教你那么多年,还勘不破吗?”
道童骤然被训诫,心下有些委屈:“可是师父呀,人要吃饭要穿衣,这些都离不了钱财。观里的三清祖师也要供品和香火呢……”
末了,道童摸着瘪下去的肚皮,满脸希翼地问:“师父,你借到钱粮了吗?”
李长晏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走罢,先去吃些东西。”
豫州颍川乃一大富庶之地,在十三州之中可谓是富得流油,各方霸主视此地为肥肉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尤其是他们从并州而来,走入这繁华街市,眼见此间人头攒动,商品琳琅,更有小儿嬉闹,货郎吆喝,才有了一种切身的体会。
也不知哪家的馄饨出炉,奶白的烟雾一直漫到了街头,小道童抽了抽鼻子,竟不由自主地顺着这香气走到了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