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的春天过得也快,日子总是在满满当当的日程安排里一闪而过。
等谢宜珩终于有时间去读桂冠诗人约翰·德莱顿的诗集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份了。她坐在飞往意大利的航班上,打开膝盖上的诗集,意兴阑珊地读了几页,眼皮就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
坐在一边的莱斯利看得想笑,抽走那本薄薄的诗集,无奈地说:“要睡觉就好好睡,要看书就好好看。你这样的学生,上课的时候会被教授骂的。”
谢宜珩拉下遮光板,从包里掏出眼罩,慢吞吞地说:“…反正我的教授从来不骂我。”
“我的”这个前缀含混又暧昧,鬼晓得她说的是亨利还是裴彻。莱斯利沉默几秒,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那爱德华一定不是你的教授吧。”
意大利多情又浪漫,通心粉的酱汁浓稠鲜美,沿街的老店售卖着奶味浓重的Gelato。比萨的小巷狭窄拥挤,教堂的穹顶玻璃反射着华丽耀眼的光,像是提着裙摆徜徉在中世纪的风景画里。
莱斯利一边查收邮件,一边望着颜色明快的街墙感叹道:“过几年我和康妮就来这里定居,毕竟Virgo还要和Ligo同步的,我能多帮一点就是一点。”
这句话换爱德华来说还有几分可信,从北美头号摸鱼选手的嘴里说出来就是大写的装腔作势。莱斯利看似为了Ligo鞠躬尽瘁,实则炫耀自己爱情的可贵。边上的两个小助理面面相觑,谢宜珩叹了口气,拍拍老教授的肩膀,说:“您的身份…应该是不能移民的吧?”
一盆冷水迎面浇下,莱斯利对谢宜珩横眉冷对:“路易莎,你的报告交了吗?模型修改完了吗?”
Virgo的激光干涉仪比起美国本土的两台都小上很多,选址也不算好。激光反射的路径缩短,以及大陆板块之间的碰撞,让这台机器的灵敏度大大下降。他们的时间不算长,要做的工作却不少。
眼看着美好的出差又被无穷无尽的加班填充,谢宜珩屈服于上级的淫威,立刻拿着资料滚了。
……
这里的工作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忙。意大利人自由散漫惯了,一到下班的点,整栋楼里立刻万径人踪灭。谢宜珩呆了几天,终于从社畜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也开始准时上下班。
五点下班,谢宜珩顺着柏油马路走出去,漫天都是烟粉色的晚霞,橙色的滚烫落日洒下余晖,天空像是粘着闪亮的金粉。谢宜珩算着时差,一边走一边给裴彻打电话,讲自己今天吃了鲜脆的洋蓟和鹰嘴豆,讲佛罗伦萨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有一天的晚上,她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给裴彻打电话,俯瞰小镇,远处灯光点点。谢宜珩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好像被关在阁楼里的长发公主。”
华盛顿州的春天阴雨连绵,裴彻走在那条他们走过无数次的鹅卵石小径上,看着郁郁葱葱的几丛栀子,很配合地陪她演戏:“那怎么办,你要我当弗林吗?盗贼这个职业不太好吧。”
今晚的夜色很好,他们两个心情都不错。谢宜珩摆摆手,赶紧说:“没事,我很不听话的,我自己会从塔里跑出来的。”
“好,我在灯会上等公主殿下,”裴彻忍着笑,把童话书里的故事演完。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他话锋一转,说:“明天有视频会议,你不要迟到。”
怎么能有人不解风情成这样。谢宜珩很冷酷地说:“我挂了,晚安。”
……
周三早晨,谢宜珩刚刚来到控制中心,实验室里气氛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每一寸的空气都快要凝固。几位白头发的教授围桌而坐,看着电脑屏幕,低头窃窃私语。
布莱恩从楼上下来,礼貌地敲敲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是她,笑了笑,说:“路易莎,今天的报告先不急着交。”
目前的灵敏度和预期相差甚远,爱德华昨天还发邮件骂人,质问莱斯利的脑子是不是被比萨斜塔上穿越时空而来的铁球砸坏了。谢宜珩不解地问他:“现阶段的工作暂停了吗?”
“不是,”布莱恩把手机递给她,目光直视前方,很平淡地说:“CEPT开发布会了。”
CEPT的探测其实比LIGO简单许多——宇宙早期的等离子体的密度涨落激发出了引力波,光子的偏振态会因此而变为B模式。只要他们探测到了足够强度的B模式偏振,一切猜想都会被证实。
论文尚在审稿阶段,康妮和整个CEPT团队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哈佛大学召开了发布会。这位优雅从容的意大利女士穿着白色的西装套裙,站在台上,难掩激动地宣布高强度的B模式偏振被南极上空的卫星观测到,宇宙暴涨理论第一次被证实。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补齐了广义相对论的最后一块拼图,还看到了创世的画卷。
谢宜珩拖动进度条,看完了整场发布会。她看着那些陌生又冗杂的数据和分析图,轻声问布莱恩:“我们是不是该回洛杉矶了?”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落下帷幕,只要等CEPT的论文刊登,同行评议被通过,丰碑上就会刻上他们的名字。
国家科学基金会召开了会议,尚在商量后续的处理方案。布莱恩当惯了墙头草,碰到这种情况也束手无措。
下午布莱恩给爱德华打电话,询问接下来的安排。爱德华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声音苍老又疲倦,最后说:“不用回来,继续吧。”
这已经算是无意义的坚持了,像是义无反顾的三百斯巴达勇士,决绝地奔向温泉关,奔向既定的死亡。
谢宜珩第一次觉得爱德华这个红脖子农民身上也有硬汉气质,她和意大利女助理西埃纳交代完了事情,从东侧的控制中心走出去,正好遇到迎面走来的莱斯利。
莱斯利应该才和康妮打完电话,嘴角还是挑着的,哼着小调走过来:“下午好,路易莎。晚上我要去见冈瑟·特纳,今天他请客,你要一起去吗?”
冈瑟教授是电视节目上的常客,和亨利的关系也不错。谢宜珩大学的时候和这位教授打过交道,是个和善的白胡子老头。于情于理,她确实该去见见冈瑟,只是她今天实在没什么心情。
谢宜珩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不去了,我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了。”
科学没有立场,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莱斯利走了几步回头,叫住她,慢慢地说:“路易莎,不管结果怎么样,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莱斯利盯着她的眼睛,接着说:“…你也是很了不起的人。”
莱斯利很少用这么郑重其事的语气说话,谢宜珩思忖片刻,扬着脸笑了笑,“您也是很了不起的人。”
莱斯利拨着自己的白胡子,满意地笑了:“那当然,我是谁啊,我是了不起的莱斯利。”
老教授引经据典引到了歪路上,谢宜珩好心地提醒他:“盖茨比贩卖私酒,做的是违法生意。”
莱斯利摸摸鼻子,悻悻地说:“那算了。”
...
裴彻也会给谢宜珩打电话,问她最近忙不忙,让她乖乖睡觉,少喝点酒。谢宜珩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街边的小咖啡馆里,端着杯拉比克啤酒和莱斯利远程胡扯吹牛。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知道了,在写报告呢,和莱斯利一起。”
电话的另一头是慵懒舒缓的乐声,裴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反问她:“莱斯利不是喝酒去了吗?”
莱斯利看见只意大利的蜗牛都恨不得拍照发给康妮。这条消息链的传递已然成熟,谢宜珩在心里把没出息的莱斯利怒骂了一顿,乖乖投降:“我错了。”
“少喝点,早点回去。”他在电话那头“啧”了一声,说:“你个酒鬼。”
谢宜珩张口就来,说:“太想你了,借酒消愁。”
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好听的沙沙声。耳边的声音由远及近,和听筒里的声音逐渐重合,像是山谷里飘飘扰扰的回声。尾音落下的时候,她面前的玻璃被人叩了叩,“哒”的一声。谢宜珩抬起头来,看见玻璃外面是一张神采飞扬的脸,眉眼都是她熟悉的轮廓。
两个人隔着一层玻璃无言地对望,一瞬间像是日剧里才会有的慢镜头。
谢宜珩“哎”了一声,后知后觉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去开门,“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浮着啤酒沫的玻璃杯还在她手边,裴彻用手扣住杯子,笑着问她:“我都来了,还用借酒消愁?”
杯子被无情地拉远。谢宜珩只好眼巴巴看着,托着下巴唉声叹气,“我现在在愁是不是快要失业了。”
今天是难得的周末,她穿了件套头毛衣,头发也没怎么打理,整个人不修边幅得像只毛茸茸的熊。裴彻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说:“没失业,之后一个月的日程都很满。”
谢宜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问他:“爱德华有跟你说什么吗?”
裴彻帮康妮完成了数据的分析,帮康妮摘到了诺奖的桂冠。甚至CEPT的发布会上,康妮还在无数家媒体的镜头下感谢了他。
不管对LIGO还是对爱德华,都像是某种意义上罪大恶极的叛徒。爱德华虽然没有威拉德小肚鸡肠,但是谢宜珩也绝不相信他可以豁达至此。
“他说我最近太闲了,有空发善心不如专注自己的事。”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说:“让我下周立刻回汉福德。”
路边衣着各异的行人来来往往,像是捉不住看不见的穿堂风。谢宜珩茫然地望着人潮,说:“哎,我还挺难过的。我以前加班到十一点,结果客户要求整个方案重做都没这么难过。”
裴彻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说:“不用难过,这是好事。”
她当然知道这是好事,甚至觉得自己也该像莱斯利那样开开心心的——隔行如隔山,她又不是物理学家,这种事情图个热闹就好了。
谢宜珩轻声问他:“你难过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谢宜珩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睛亮得仿佛是冬夜里的星星。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裴彻笑了一声,用指腹合上她的眼睛,在薄薄的眼睑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现在再聊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
人类的情绪与自然的法则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干涉仪的每一根石英丝,每一fen传输数据都是出自他们的手笔,现在看来好像是波兰特花瓶被击碎的那一瞬间。那些辗转反侧的,灯火通明的夜轰然垮塌,碎裂的声音远比奚落的笑声尖刻,告诉他们努力无用又荒谬。
粘在啤酒杯玻璃壁上的小气泡一个个浮上来,谢宜珩沉默了几秒,说:“最近威拉德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