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酒宴后各自分开,尹羲正要回家去,陆玄霜又找到尹羲问起她母亲的事。
之前出了锁妖塔时太过兴奋,以至于想着之前的幻境中的事都是假的,便没有再问尹羲关于她母亲的事了。
但是近来她给母亲上香,都毫无反应。
尹羲这才告诉她,她的母亲真的犯了天条。
陆玄霜跪了下来,说:“尹姑娘,我的母亲都是为了我,母亲做的事我愿一力承担。”
尹羲叹道:“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的。”
陆玄霜说:“尹姑娘是高人,法子总比我多。”
尹羲说:“你我恩怨已了,可是你母亲下界作恶总会有代价的,否则天界那么多神仙一旦犯个嗔痴就下界害人,三界岂不大乱?”
陆玄霜说:“尹姑娘,求你带我去见见洛神娘娘。”
尹羲摊了摊手:“我猜她现在在洛神娘娘那里已是最好的结局。”
陆玄霜说:“可是……你帮我求求娘娘,救我母亲一命吧。”
尹羲摇头:“陆玄霜,你虽然从不加害凡人,所修的是玄门正道,可是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什么?”陆玄霜不解她为何岔开话题,这和救母有什么关系。
尹羲说:“就是你从来只想着自己要怎么样,而不考虑别人的合理的权利。当初盗取玉玲珑是这样,你现在想要母亲平安仍是这样。若是娘娘放了你娘,你信不信,你娘会上斩妖台?”
陆玄霜不由得脸色苍白,说:“那我能怎么办,她是我娘,她太爱我才会做那些事……”
尹羲蹙眉:“你这样注定徒劳。”
陆玄霜说:“那么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尹羲说:“天界神仙任意下界加害凡人……此风一开,三界大乱,只怕要重开元会。你娘重获自由能让三界信服,她就能出来了。比如你修得仙位后用仙位修为换你娘的自由,那我觉得这个代价天界诸仙还是敬畏的。”
陆玄霜不由得惊呆了,自己一心求道,不就是为了成仙吗?成仙后用仙位换取娘的自由,这个……
尹羲从前看过不少电视,那些痴心的妖精为了爱人放弃千年修为,更有甚者七仙女为了董永不当神仙的,这些仙妖为了目的都付出了最大的代价,这就不会影响三界秩序。
这陆玄霜虽然也是被男白莲花占尽便宜的女人,可是同时她也在占别人的便宜。她成仙要盗取蜀山三派镇山之宝玉玲珑,是蜀山付出代价;她孩子在人间没有娘,是原主和金燕子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养大他,可笑的是最后陆玄霜的儿子还让原主晚年凄惨。陆玄霜的需求凭什么让别人来付出代价?
陆玄霜为难了,说:“为什么会这样?”
尹羲说:“你自己参详因果,切记不可再生心魔。”
尹羲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虽然与她化解了恩怨,但没有必要当至交好友。陆玄霜虽然长得美丽,但是只站在自己角度的妖精相处起来太累;陆玄霜的儿子虽然可爱,可是对原主来说那是白眼狼,所以激不起她半分母性去疼爱。
尹羲回到了相府时已是傍晚,尹寒山已然回家来了,尹羲直入正院拜见。尹寒山、李氏一年未见尹羲,见她又长大一些,风采容光更甚去年,俱都欢喜。
尹羲又问起兄长,尹寒山才道,他去巡视食邑和祖产田庄了,这又不得不说起当时洛阳刘家在乡间作恶的事了。
尹寒山说起管家御下不能太过宽仁,以至于下面的人无法无天,祸害百姓,但是如尹羲那样又太过严苛,会令手下无人可用,有点本事的人都会比常人更贪一点,这是人之常情。
尹羲说:“我知爹爹宽仁,但是总有个底线。如刘家那样的,老百姓没法过日子了,再不杀一警百,会生出更大的祸事来。”
李氏道:“你爹爹也没有说你处置刘家不对,只是再遇上事时,没有那么严重的话就不要计较了。换了任何人去管理食邑赋税和私人田庄都一样,他们都要拿一些的,自来就是如此。”
地方刺史州牧都是贪官,不然唐高宗时期,富庶的浙江也不会爆发起义了。皇帝之下的官员是这样,官员之下的小吏又凭什么比官员更有道德感?而官员旗下的奴才更不可能有更高的道德感了。
尹羲烦闷过一会儿终究放下,说:“我本也不想直接管这些事,只是这下头的人借着我们家为祸乡里,我怕我们家也要沾这些因果,伤了后人福缘。”
尹寒山和李氏一听,这又紧张一些,李氏说:“刘家已经处置了,你哥哥也说断没有扫你的面子而反复的。”
尹羲说:“我一个出家修道的人的面子有什么打紧的?父亲在官场需与人为善无话可说,也好歹自家之事也得严谨,清贵传家。”
尹羲想着原来的尹家曾经赫赫扬扬,最后尹铎文武才能都不成,都便宜了柳梦龙“替壳上市”。若是尹家家风严谨,尹铎就算没有那么出息,断不会那么糊涂,尹家手底下到底能选些忠直之士,匡扶正统,不是有奶就是娘分不清家主是谁。
尹寒山沉吟一下,说:“待你哥哥巡庄回来,你想管家的话就管吧。”
尹羲说:“我一个出家人,怎么会想管这些?哥哥若是不想当官,跟我学些经济之道,我在家时自会传他。”
尹羲在家休息了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她就去感业寺找陈硕真和陈玉真姐妹。她们来长安寻找舅父,但是尹羲与她们约好,每月十五她们可到感业寺上香,她若已回长安,就可以在那会合。
尹羲一早到了感业寺附近,到辰时终于看到了陈玉真姐妹,三人时隔九个多月重新相会,十分欣喜。
她们如今在长安城外落脚,平日协助舅父做点小生意。陈硕真虽然在江南被官府通缉,但是通缉令并没有通报到长安来。
尹羲遂商议好了以后教导她们读书习武,陈硕真姐妹也很想学一些本事,就算当皇帝没有她想的简单,她也有不逊男儿的志向。
尹羲不想相府直接和陈硕真沾上关系,便在秦岭一带寻了一个山洞。
作为化神期的修士,力动乾坤,移山竭海,将山洞改造得更适合居住不是难事。
她不缺银钱,在长安购买了一些凡人需要的用品、粮食、疏菜,带着两个女徒弟就在山中长住。她会五日一休回一趟长安探望母亲。
尹羲给二女一些凡人可以食用的灵果,吃了之后也有驻颜美颜提高资质的效果,之后再一边教导二女识字读书,一边传授接近修真的武道内功心法。修士拥有灵根可以纳灵锻造身体,凡人没有灵根,无法那样随心地利用灵气。
七月十五前尹铎回京来了,他把尹家名下的田庄和食邑地区都巡视了一遍,顺便运了一些夏粮租子回长安来。一见尹羲在家,欣喜非常,拉着她有说不完的话。
尹羲心想着这个哥哥原来的资质虽然普通,但是心地敦厚——其实就是衬托柳梦龙的无能,尹羲觉得连陈硕真都要教,也趁机好好教导尹铎吧,就提出带他避居山上习武,对尹铎来说再好不过了。
尹羲为弟子们洗筋伐髓,又传授自己结合修真功法与“弱水神功”所创的“先天真气”内功,这是类似修真练气的功法了,但是武道是筑不了基的。
练成这门内功,再运使武功招式,只要不遇上修士也足以纵横江湖了。
秋去冬来,这日上午尹羲督促他们修习轻功步法,忽感觉到传音符发颤,尹羲大喜,正是赵云卿联系她了。
一问之下,他已经找到了公孙凌,两人抵达了长安。
尹羲报了自己的位置,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已经御剑抵达了他们居住的山洞前。
尹羲时隔一年再见公孙凌,惊喜的发现他也是元婴期的修士了,他仍然十分淡漠,却不像从前一样的南极冰山,而是一种无痕无迹不具有攻击性的淡漠。
尹羲忙邀请了赵云卿、公孙凌进她居住的山洞奉茶,说起别来际遇。
公孙凌淡淡道:“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你都已到化神境界,可喜可贺。”
赵云卿忙打圆场,说:“我回蜀中才遇上大师兄,他刚好要回玉华派去,我想起你说的我们三人再历一场修行际遇,就强拉了他过来了。”
公孙凌并不抬眼看尹羲,像是这些都没有什么好谈的一样。
公孙凌伤情离开洛凡的水府道场后吐血内伤,还是巫山神女为他治好的。开始时,公孙凌一心想着尹羲,得不到也参不透,但是得巫山神女日夜照料,他不经意间对她也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陪伴和身体上的照料的依赖性。
这种依赖性并不像他爱慕尹羲一样纯粹,可是男女之间的依赖性比一般的依赖性更加复杂,人类也无法抗拒这种补偿心理。
他们饮茶论剑论道,公孙凌因此也得到了许多精进修为的灵感。
一天夜里瑶姬对他投怀送抱,他对着那样的美人也已把持不住,就要成其好事,可是他又忽然想到尹羲而推开了瑶姬,拒绝了她。公孙凌性格冰冷,也是一个自己跟自己较劲的人,他觉得他得不到尹羲也不能因为瑶姬在身边就随便接受。他爱尹羲并不是因为当时尹羲刚好在身边、也不是因为他就贪图她的美/色,他觉得自己向瑶姬投降就流于俗世男人一样。他自己拧巴着,所以他克制自己的欲/望,拒绝了瑶姬。
瑶姬见自己一片好心,他还忘不掉尹羲,一怒之下弃他而去。在瑶姬走后,公孙凌觉天地之大,只他孤零零的不知往何处去,他一度后悔不懂珍惜眼前人,可是他在巫山一带等候寻找,再不见神女芳踪。
一个情字让他体会了“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世间无常,他也不知最爱的是“得不到”的还是“已失去”的,两种情互相冲突反而也达到了一种平衡静寂:一想到尹羲,觉得瑶姬待他更好,他又何必为了尹羲而放弃了瑶姬;一想到瑶姬,他好像又放不下他纯粹初心爱慕着的有趣的尹羲。
他在情之变幻无常中参透那些都不属于他,只有道才是永恒,众念静寂修炼,显现元婴,那情的痛苦成了放下后的惆怅。也亏得是公孙凌这种道德感超强的男人,若是柳梦龙之流,那么“得不到”和“已失去”就不是形成平衡的静寂,而是双重的欲/念。
尹羲才说起“山河社稷图”之事,自己要争取一把,他们三人带着弟子在“山河社稷图”中修炼。
“山河社稷图?”赵云卿心头一动,眼睛一亮,“那可是女娲娘娘的先天法宝,我们还能有幸使用吗?”
尹羲道:“我听洛凡哥说,我们是凡人出身,只能用一回,否则天道不容,所以我才要大家聚在一起时,再去寻他借图。我们只要进图修炼几百年,历炼心境和功力再出图来,必然有所突破。人间一日,图中一年,我们也可历千劫后再出图来了。”
赵云卿赞道:“真是好法宝!”
公孙凌叹道:“长江水神为了你成仙真是费了心思。”
尹羲微微一笑,说:“这还真不是洛凡哥去求来的,是太昊帝君怜我,帝君向女娲娘娘借的图。洛凡哥虽然有这个关系,但是只他也借不了娘娘的先天法宝。”
赵云卿笑道:“羲儿真是有福气,才得太昊帝君帮你。”
如此,赵云卿和公孙凌也暂时在秦岭一带修行,等她取来宝图再说。秦岭地广,他们也另开辟了山洞修炼,彼此相近却不互相打扰,尹羲这里有凡人学习,毕竟不方便。
尹羲决定过了年之后再去找洛凡取图,这个冬天就好好陪父母过个年。没有想到这个冬天尹寒山也不闲着,因为太宗令侯君集、薛万彻率兵征伐高昌,朝中也要做好调度。
一直到腊月底,尹寒山才不用上衙,与儿女团聚。
这日在家与儿女谈起大唐开疆拓土之事,尹羲不禁念起杜甫的《兵车行》。
尹寒山听了不禁一惊,诗是好诗,心怜百姓和将士,但是抨击当朝用兵太多,也犯忌讳。
尹寒山道:“朝廷用兵自有用兵的必要,若不天下一统,百姓也难得安宁。圣上也是不留后世之忧。”
尹羲叹道:“现在开疆拓土,子孙就一定守得住疆土吗?西域一带山川异域,天高地远,难以实际控制。”
尹寒山说:“高昌国倒也是汉人建立的小朝廷,统一后风俗相近,应当不难统御。”
尹羲沉吟半晌,既然无法改变大唐皇帝开疆拓土的现实,只有谋求华夏文明在西域和将来的东北更好的沉淀。
尹羲说:“爹爹,若是大唐军队真的打下西域和高句丽地界,还有前几年灭了的土谷浑地界,你建议皇上封国吧。否则不过百年时间,这些地域必然降而复叛,设郡县或都护府,中央控制不了。只有分封才能让汉家文明在西域真正混血扎根,现在的将士付出的鲜血才不会白废。”
尹寒山想了想,才说:“前年皇上问萧瑀长保社稷之法,萧瑀就说:‘三代有天下所以能长久者,类封建诸侯以为藩屏。秦置守令,二世而绝。汉分王子弟,享国四百年。魏、晋废之,亡不旋跬。此封建之有明效也。’虽然大部分大臣都反对萧瑀的建议,皇上心底仍然采纳了。与周朝分封不同,在贞观十一年时,皇上任命了世袭刺史,虽然名号不同,实质与分封没有区别。然后包括我在内的朝中大臣皆都上表不可开倒车,力求废止分封,皇上才废止。如今羲儿怎么让为父建议皇上分封,为父岂不是与众朝臣为敌,为大唐社稷埋下内乱之祸种?”
(注1)
尹羲叹道:“秦汉以来的故郡传承八百年,条件成熟可以设计为郡县制,但是大唐开拓西域新的领土,教化风俗不同,异族势力诸多,不分封的话我汉家人如何能在新土扎根?皇子皇孙和贵族功臣封地犬牙交错、彼此制衡,那么两百年内他们应该无力威胁关内。如秦统一六国,统一文字、度量衡,后有又有汉高祖分封同姓,刘氏宗族几代经营各地教化风俗趋同,汉景帝处理了七国之乱,汉武帝实施了‘推恩令’,又加强中央集团。将来削藩不削藩是后人的事,分封后新开拓之地在自己锅中由李氏与功臣联姻的后人争夺,唯强者得之;不分封,只怕将来失地便宜了异族。”
尹寒山叹道:“这不是小事,我得想想……你又知道侯君集定能打下西域吗?”
尹羲说:“能。”
尹寒山忽又道:“若是分封,功臣必然心动,异姓诸侯只怕也有不少。武将若都不尽忠于朝廷,怀有私心,江山危矣。”
尹羲道:“当代公侯只受食邑不去封国,选出指定的世子学习怎么当封国之主,公侯仙逝后,子孙去就封。无论哪个当爹的,还是很乐意为自己的后人打下世袭的封地,死后不但进朝廷太庙受供奉,还在封国受子孙香火的吧。”
尹羲想着在李隆基时期,为了对付日益强大的北方少数民族犯边,在北方各郡设立了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又将节度使的制度“内地化”,最终大唐走向末路。
反对分封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变相分封?
尹羲又将自己预知的历史发展趋势假称参考东汉五胡乱华之祸推演出后世大唐仍受边疆威胁,不得不放权,“被迫分封”。
“与其受边疆外族威胁被迫分封,还不如打下外族新土,主动分封宗室与大唐功臣,教化异域异族,若无反意则世代安好,若有反心,只盼大唐将来能有汉武一样的人物,大唐也如周、汉,有更长的国祚。”
整个年关,尹寒山就在深思分封与郡县的事,又询问尹羲的想法,尹羲就以第二世时尹翔分封的经验说了一些,尹寒山也觉有所得,再拜访萧瑀、房玄龄、魏征,与他们讨论或吵架。尹寒山虽然不是一流士族出身的,但是待人素来宽仁,朝中关系较好,很多大臣也知道尹寒山又在想已被废止的分封之事,都加入争论之中。
此事很快被李世民听说了,李世民本有分封之心,当时迫于满朝大部分大臣反对才废止,这不禁又心动了,正月里召了尹寒山问话。
尹寒山如实回答,在家与尹羲讨论分封与郡县的利弊,以汉朝历史为镜推演了百年后边疆之患。
李世民道:“尹姑娘并非寻常人,通晓阴阳易理,她说百年后边疆必有患只怕不会错的。”
尹寒山又将自己能想到的分封的祸患说来,若真引起纷争,至少大的封国也是李氏子孙,应该还是李氏子孙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