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洛凡的指点,尹羲真的不想耽误了师伯,所以打算一个人去扬州。
尹羲的传音符联系不上公孙凌,便写了一封信让青鸟转达报平安,然后说九月初九回玉华派再相见。
尹羲不日就赶到扬州地界,可是对到哪里寻找陈硕真就完全没有头绪了。
尹羲在扬州街头闲逛,忽的官府张榜告示,公布今年乡贡考试中举的名单。尹羲这才想起柳梦龙正是这年中了乡贡,然后才北上长安参加明的科考的。
唐朝的科举还不似明清一样完善,严格分为秋闱、春闱。大唐制试在时间上很宽泛,除了炎暑六月之外,其余几月都有考试的记录。
所以如柳梦龙赴京科考,参加了明年五月的考试,一举高中状元。
尹羲不禁走近官府张榜的墙前,墙下已经围了好些百姓,尹羲抬起头来看墙上的榜单。在榜单中间位置赫然看到了柳梦龙的名字。
这古代的“道”的行政区划不小,柳梦龙居然能考中全道第五名也不容易。现在每次科考的录取人数不多,每次平均录取二十人左右,但是江南人杰地灵,柳梦龙仍然有可能高中的。
尹羲暗想:他不是都没有钱了,还要照顾小孩么,哪来那么多时间复习?对了,陆玄霜被镇压在锁妖塔下,不是还有陆雪心吗?柳梦龙的儿子总是她的外孙。
尹羲握紧了拳头,暗想再去柳家偷一遍钱,然后她也不贪心,把钱沉入长江送给长江水神好了。(不还是自己家,未来水神夫人?)
“中了!柳兄,你中了!”
尹羲寻声望去,看到前方一个穿着一身牙色绸衣的鹤立鸡群的俊美青年,不是柳梦龙那假正经又是谁?
柳梦龙身边还有一个书生,估计是他行走文坛时认识的人,他正笑着朝他道贺。
柳梦龙面上温文尔雅,与那书生谦虚几句,便邀请他去酒楼喝一杯,那书生哪里会拒绝。
要是还让柳梦龙这样的人得到泼天富贵,那原主岂能甘心。
尹羲暗自跟在柳梦龙和那书生之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再给柳梦龙挖个坑。
尹羲跟随踪他们到了坊市之中,路过街头一家木材行时,忽听嘈杂声响,几个伙计赶了两个衣衫打着补丁的姑娘出来。
一个伙伴怒道:“哪来的叫花子,敢在这里闹!你们再要闹都抓进牢去!”
那个身材高大的姑娘忿然道:“这明明是我们舅舅家的店,我们是来找舅舅的,你们通报一声。”
那个伙计说:“你是谁?我们老爷哪有你们这叫花子外甥女?!”
那身材高大的姑娘说:“我叫陈硕真,这是我妹妹陈玉真,你们老爷王老爷真的是我们的舅父……”
尹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就是陈硕真?她到了扬州找了十天也没有消息,居然因为跟踪柳梦龙到坊市里给遇上了!
尹羲这时顾不上柳梦龙了,就站在一旁看着大名鼎鼎的陈硕真,见她的身才相对南方人来说是高大的了,一头乌发高束类似男子,可是脸色黑沉,相貌十分普通。她的妹妹陈玉真比她瘦小一些,但是五官仍然普通。尹羲不禁一阵失望,看来走武媚娘的后宫争取路是不成了。
那些店伙听她说到“王老爷”不禁哈哈大笑,说:“我们‘江南木材行’早就改姓赵了!我们赵老爷可是刺史大人的妻弟,你们的舅舅早灰溜溜地跑了!”
陈玉真看看姐姐:“姐姐,怎么办?”
陈硕真眼看投奔舅父不成,无法安顿妹妹。她受到官府通缉,消息很快也会传到扬州一带来的,她也不能在扬州久呆,带着妹妹风餐露宿,她年纪还小、不会武功,如何受得了?
陈硕真带着陈玉真离开,身上的银钱不够吃一顿饭的,陈玉真说不如她卖身去大户人家,让陈硕真赶快离开。陈硕真如何舍得妹妹如她幼时一样为人奴婢?
尹羲觉得像自己这样莽撞跑过去说要收她为徒,这会不会有点掉价,于是就暗中跟着她们。
眼见她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到了包子摊前伫足许久,尹羲正要上前搭讪,忽然她身前跑出一个穿着绿绸衣的猪歌,身后还跟着六个家丁。
那猪哥一双眼睛看着她时发出奇光,笑道:“好生俊美的小娘子,我怎么在扬州从来没有见过你?”
尹羲看到家丁将她围住,本想出手教训,心中一动,娇声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那猪哥调戏道:“我是你相公,想带娘子回家过好日子。”
尹羲退后一步,说:“你们走开。”
那猪哥往尹羲扑上来,正在这时忽见一道灰影冲上来,那人手中只持一根竹竿就往那猪哥下盘扫去,颇有架式,那猪歌脚上被扫哎哟一声惨叫,又招呼家丁群殴。
那灰色身影,一条竹竿左突右扫,一连打中两个家丁,但是有一个家丁冲到包子摊前拿起一屉热包子就要往那灰影砸去。
尹羲连忙上前挡在灰影面前,在那人砸来时打出一招“浪逐浪高”,那包子连屉全都打在了那个家丁的身上。
“啊!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又见两个家丁往她们扑过来,尹羲神情微凝,手指凌空急点,内力形成罡气打在那两个家丁的穴道上,他们顿时定住动不了了。
这时陈硕真也打倒了另一个家丁,吃惊地看着这个美若天仙的少女,惊骇她居然精通传说中的高深武学。那点穴功夫本就不简单了,这不沾人身就能点穴,更是不世出的高手。
尹羲朝陈硕真微微一笑,揖手道:“多谢!”
陈硕真连忙摇头:“我是贻笑大方了,原来姑娘的武功如此出神入化。”
尹羲笑道:“武学之道天外有天。像姑娘这样侠义之心的女子,倒是难得。”
陈硕真爽朗一笑,说:“我就是见不得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些人还要做这猪狗不如的事。”
猪哥看到家丁倒都倒在地上哀叫,这才吓得面如土色,说:“你们敢打我!我爹可是刺史!”
陈硕真想到之前舅父的木材行正是变成了刺史小舅子的,听到“刺史”二字不由得心中更生厌恶冲上前就是一竹竿抽了过去。
那猪哥一声尖叫,正在这时扬州地方府衙的衙役赶到了,高声冲尹羲、陈硕真呼喝,就要将她们包围过来。
陈硕真这才有些忌惮,因为她现在还是通缉犯,尹羲说:“你带你妹妹先出扬州城去,我挡住他们!”
陈硕真知道对方是不世出的高手,点了点头,连忙拉了陈玉真的手往西跑。
尹羲见先后来了十几个衙役,忙施展轻功纵横在人群之中,身如鬼魅,素手翻飞,不一会儿就点住了所有衙役的穴道。
尹羲离开前,捡起一根衙役的刀鞘,走到了那瘫在地上的猪哥的身前,猪哥这时没有心情调戏美人了,恐惧地往后移去。
尹羲本来想要废了他的某物,最终还是手下留点情,用刀鞘往他双腿上一击,打断了他的双腿。
猪哥一声凄厉地抽叫,尹羲说:“再让我知道你调戏良家妇女,我打断的就不是你这两条腿了。”
尹羲将刀鞘扔在他身前,坊市中的百姓见了这一幕不禁喝彩叫好,这些贪官家的恶少实在是作恶多端,百姓深恨他们。
……
陈硕真带着陈玉真出了西城门,跑到城外十里亭时,却见那美貌的白衣少女正抱剑倚在亭柱上。
陈玉真惊道:“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陈硕真知道是遇上高人了,上前拱手道:“姑娘的身手,我很是佩服。”
尹羲颔了颔首,从怀中一掏,居然掏出一个不小的布袋来,笑道:“两位姑娘,打了一架又跑了这么远,你们饿了吧。一起来吃包子吧?”
陈玉真抚了抚肚子,实在是饿得很了,陈硕真有几分不好意思,尹羲看穿了她,说:“大家都是江湖女子,姑娘何必如此扭捏呢?”
陈硕真听她说“扭捏”便不服气了,笑道:“姑娘都不介意,我也没有什么好扭捏的,我确实饿得很了。”
最高兴的要属陈玉真,她才十三岁,饿得最快。
三人就在这亭中坐下来吃包子,吃包子的时候,尹羲和她们互通了姓名,陈硕真倒也没有用假名。她们还除去了脸上的妆容,陈硕真虽然不似武媚娘一样天生丽质,但长得也十分俊美英气,而陈玉真眉清目秀。她们是女孩子,为免路上被官兵追到,也少引起麻烦,才一路改装易容。
尹羲问道:“我见陈姑娘也学过一些武功,不知是何门何派,尊师是哪一位?”
陈硕真道:“我数年前跟着晓风师太学了些武艺,但是师太已经去世了。”
尹羲巧用打探技巧,陈硕真如实说起自己的经历。
原来前几年清溪县发生洪灾,官府不开仓放粮,还要加征各种赋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载道。陈硕真偷偷打开自己为奴的东家的粮仓救济灾民,结果被东家发现,被殴打后囚禁起来。百姓们看在眼里,组织人手冲进关押她的柴房将她救出,为了逃避官府追捕,将她送往覆船山。
覆船山上有一座小庵,小庵主持晓风师太感念她当初的善举收留了她,并传授她一些武功和兵法。她在庵中住了三年又回到家乡,与借居在乡亲家的妹妹团聚。没有想到又因为解救打抱不平杀了一个狗财主的章叔胤再受官府通缉。(注1)
尹羲听她说起自己的经历,不禁感叹这乡野丫头现在还很耿直冲动,不善计谋。陈硕真出身贫寒,小时候定也不会如武媚娘一样受到良好的教育,晓风师太要传她兵法,她不识字的话也学不到精髓。毕竟她又不是李云龙,是从红/军开始百战历练出来的草根战术天才。
虽然说武媚娘和陈硕真都是那种欲与须眉争雄的豪气女子,但是十九岁时性子差不多养成了,陈硕真缺少帝王的深沉,只怕坐不住帝位。一个帝王必须有阴阳两面,豪气霸气的同时,其实并不会随意让别人看透自己,就如武媚娘晚年回忆少不更事时降狮子骢暴露心狠手辣的天性而后悔一样。
尹羲暂时放下这些思量,本就是出于珍惜第一个敢与天下男儿争雄的女子,想挽救她的命运,也不一定只有做皇帝一条路子。
既然陈硕真连自己是通缉犯都敢告知真实来历,尹羲也就没有隐瞒,介绍自己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尹寒山之女,数年前拜入了蜀山玉华派仙门修道。
陈硕真惊道:“你爹是当大官的?”
尹羲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你的下落的,况且你在家乡受通缉,应该还不至于捅到长安去。我爹在长安的百姓中口碑还不错的。”
陈硕真说:“贪官恶霸何其多!只要有贪官恶霸压在老百姓的头上,老百姓永远也没有好日子过!”
尹羲淡笑,暗想:你要是生在民国时代,肯定也是干/革/命的好料子,可是领先时代一步就已经是疯子了,领先三步那简直不是人了。
尹羲问道:“你读过书吗?”
陈硕真微微尴尬,说:“我是穷苦人出身,自小父母双亡,靠着乡邻收养才长大的。我哪里读得起书?只是在覆船山时跟着师太认识过一些字。”
尹羲叹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在想难怪你不知道王莽改制、黄巾起义和五胡乱华的历史。”
陈硕真奇道:“黄巾力士我就知道了,但是什么王莽改制、五胡乱华?”
尹羲道:“历史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如果你读过历史,你就会发现像你这样想的人不是第一个,他们试过很多次,但是都失败了。我先简单跟你讲一讲王莽改制吧,先说一说王莽改制前的背景……”
尹羲将西汉后期的土地兼并、百姓越来困苦、朝政颓败的事用最纯朴的话说来,陈硕真是个乡野丫头,但是她一直心怜百姓,想让乡亲们可以挣脱这残酷的官府压迫。所以尹羲讲的故事中的百姓生活就如她所见过的一样,她本能被吸引住了。
陈硕真听尹羲说起王莽的土地改革和奴婢改革的制度,也不禁鼓掌叫好,还说:“这个皇帝好!”
尹羲暗自摇了摇头,说:“可是他的改革却导致了老百姓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少、奴婢越来越多。”
陈硕真道:“怎么会这样呢?哼,一定是手下的贪官污吏使坏!”
尹羲叹道:“也不全是。”
陈硕真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尹羲说:“你看看现在的乡亲们也会知道,其实普通农民的生活是很脆弱的,苛捐杂税之重压着,随便一个灾年也可能生活不下去,那么卖地或卖身为奴是唯一生存下去的路。可是王莽一刀切禁止土地和奴婢买卖,就是断了老百姓急难时的自救生路了。所以王莽看似要保障百姓的利益,执行起来的结果往往反而是逼百姓快点去死。百姓反正是个死,不如造反,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去造反,谁还种地?只你一人种地,那些已经反了的人就要抢你杀你。至于奴婢越来越多,也有原因,这位大新朝的皇帝为了实现他的理想,而用自己身为皇帝的权力去推进,所以制定许多律法,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想要违逆新制必受惩处。怎么惩处呢,抓了。抓了干什么,总不能都杀了,贬作官奴官婢吧。于是奴婢也就越来越多。”
陈硕真怔怔出神,喃喃:“明明想要百姓都有田种,让百姓们不用做奴婢的,他制定了这么好的制度也不行吗?”
尹羲说:“其实一开始,这个改制就是空中阁楼。首先,按照他的标准,王莽时期,中原大地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地拿来分。打个比方,你们姐妹一共只有三两银子,现在规定你们分财产,你们一人要平均分到二两,这怎么分都分不到手的。其次,王莽是书生之见,制定制度从不考虑人性。你们无论是在睦州,还是在扬州,所见是贪官多还是好官多?”
陈硕真恨恨道:“当然是贪官恶霸多!”
尹羲说:“王莽时期肯定也一样,人性本贪,人性本为利己。儒家大肆鼓吹的‘井田’本来就是他们的空想,空想的好皇帝带着空想的清官贤臣管理一群空想的全都是善人的百姓。他们没有想清楚,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甚至同一个人都是正邪两赋的。想要实现改制,让八户人家种900亩地,多地的人要把地上缴。如果只多一亩还好说,如果是那多了万亩的世家豪门呢?”(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