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娘或是没教过你人情世故,我是你婆母,从今以后,教导你是我的职责。今日便先教你,你家收了我家八盒定礼,珠翠金器,锻匹茶饼,样样不少。定是什么意思?那便是每个字砸地上一个坑,两家再无反悔。你家开着浣局,也算是生意场上的人,这个定字,你想必也能明白?”
恒娘点点头,诚恳答道:“大娘说得不错,做生意诚信为本。既已说定,便再无反悔。恒娘虽然请去,却并无悔亲之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莫大娘糊涂了。
“大娘,恒娘虽与莫少爷今生无缘做真正夫妻,然而也愿一诺千金,为他做个未亡人。只是恒娘家中尚有病弱老母,恒娘命苦,也没有个兄弟姊妹帮衬,老母亲病中无人照顾,想来便痛彻心扉。”
“本来世间女子出嫁从夫,既是莫家少爷需要恒娘冲喜,恒娘虽然心系老母,却也不得不先顾着夫君这头。如今既是少爷不幸亡故,恒娘已经没法尽妻子的本分,只愿尽快返家,尽到做人子女的本分。”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恳切,恒娘一双柳叶眼蕴泪,打着转挂在长长睫毛上,将落未落。凄苦之意,动人至极。旁边人语声渐息,看来多有人被她打动。
莫大娘捏着帕子,冷眼看着眼前这柔婉秀丽的女子,心里算盘珠子飞快拨弄,算得分明:恒娘不打算悔婚,便是不打算退定礼。交换条件是,她以莫家媳妇的身份,居娘家为夫守孝。
原本因为她们家肯把女儿嫁来冲喜,她心里很是瞧不上亲家母。如今看来,这小的跟老的一样贪财,居然为着贪图那八盒定礼,肯继续做他们家有名无实的媳妇。
因着亲事赶得急,这些大定之礼不过是市面上匆忙买来凑数,并非什么稀罕物件。这薛恒娘的眼皮子,也未免太浅了。
“你想回去为母尽孝?”莫大娘咳了一声,拉下脸来,“这理说不过去。你既已嫁了我家孩儿,便该安心在莫家侍奉翁姑。如今我家孩儿不在了,你更应勤谨侍奉,替你夫君尽孝。”
围观的一些老道人家听出来了,这是想拘着恒娘,在莫家做牛做马呢。
便有些低低的议论:“这家大娘也不是个良善心肠。若是这媳妇嫁来有些时日,有个一子半女的,就守着,也有个奔头。如今是娇滴滴的新嫁娘,连洞房花烛都未曾经历,就要人家守着,好没良心。”
恒娘等众人议论一会儿,方眼皮一抬:“大娘,一边是我孤零零的亲娘,有生恩有养义,一边是今日初见的翁姑,夫君又已不在,这两边都要尽孝,恒娘又只有一身,难以两全。这事情想来总该有个合乎圣人规矩的说头。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大道理。莫家也不是读书人家,您老人家就不要一口一个理了,惹人笑话。如今在场的,倒有个学问大大的太学生。便请他来评评这理,如何?”
转身缓步朝人群外行去。众人听说有太学生在场,好奇不已,见她行来,纷纷让开通道。恒娘经过黄衣少女身边时,朝她微微一笑。复又前行,到仲简身前,敛衽一礼:“仲秀才,请你为恒娘做主。”
仲简莫名其妙被扯入事件,又被她当众将军,向来冷淡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怒意,压低声音:“我若不愿呢?”
恒娘扬起脸来,微笑道:“恒娘听服膺斋的宗公子他们议论孝道,都说,血亲之间,父母子女连心,彼此亲爱,那是天性,孝道由此而生,合乎天理。姻亲之间,则是爱屋及乌,推恩于外,是次一等的大义。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孝敬,又怎么可能会真正爱敬自己夫君的父母呢?仲秀才,请问是不是这个道理?”
仲简冷冷看着她,半晌才不情不愿答一个字:“是。”
恒娘再次下拜:“多谢仲秀才为恒娘做主。”
适才一番话,她声音清越响亮,周遭人都听得明白,纷纷点头,觉得她这话极有道理。然而这些话文绉绉的,不像她一个浣娘说得出来。听她说是太学生言论,顿时便信了十成十。
看客中也有一二通些文字的,不由得反复咀嚼这“血亲”“姻亲”二词。以前从未听过,不过一听便明词义,而且这两个词一出,其间无数义理自明。
从来血脉、血胤之说,只用于父系一脉。然母子母女之间,岂非也一样血脉相连?于此推而广之,这里面的道理可就极深了。
这些咂摸出味道的人看向仲简的目光中,便有了许多高山仰止的敬畏。太学生们的学问,果然高深浩渺,不是庸夫俗子们所及。
哪里知道,这位“学问大大”的太学生仲简心中,实已恼怒惊疑。恒娘哪里是要他做主?这分明是强行借他的名,为自个儿撑腰。
但她话语中影影绰绰提到宗越,又提到太学生的公论,他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敢贸然反对。
今日他与宗越在楹中彼此试探,都起了诺大疑心。他急匆匆赶回内城,便是去有司调阅档案,查明宗越所言“汀迈妖教大案”一事究竟是他随口胡诌,还是真有其事。
没想到回程因看到那辆惹事的马车,顺脚拐进这座闹得沸反盈天的民宅看个究竟,就被这小小浣娘给坑了。
随即心中一凛,自己与宗越这番龃龉发生在楹内,照理说不应有外人知道。她言语之中提到宗越,是巧合所致,还是她跟那宗越之间,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龌蹉关系?
想起那支被宗越认出的铜簪子,眼睛微微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