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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2 / 2)


兰亭昭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同情。

“姐妹一场,妹妹好心提醒你,我若是你,便穿这宝鹬舞衣武安门外走一回,被人眼神羞辱,总比丢了性命好。”

“兰亭昭。”

兰言诗看着兰亭昭,忽然想起了她少女时的模样。可如今呢,她穿着一身华丽繁复的宫装,眉眼里尽是入骨的恨意。

“我不信你会扔下爹爹和哥哥不管。”

兰言诗这自负笃定的一句话,忽然激怒了兰亭昭。

“不许你提他!”

她第一次撇开笑容,对兰言诗冷冷说道:

“姐姐,兰坯将你护成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傻子,我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从来不是兰家的孩子。”

兰言诗脸色陡变:“什么意思?”

兰亭昭最后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诡异又妖娆,转身就走,兰言诗急忙追上去,却被侍卫拦住,冰冷无情的寒刀将姐妹俩分开。

“妙邈!”

“保护好爹爹!还有哥哥!”

妙邈是兰亭昭的字,兰言诗十六岁前,一直管她这个二妹,叫妙邈。

兰亭昭听到这两个字,顿在原地。

片刻之后,兰亭昭大步走回来,激动地对兰言诗说道:“想让我救他?好啊,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现在跪下向我道歉,说你错了,说你不配做我的姐姐,我就出手救兰坯。”

兰言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静静审视着兰亭昭。

“怎么?不肯?兰言诗,你的自尊心比一切都重要,比兰坯的命还重要!”

说罢,她裙摆一挥,消失在无边夜幕中。

兰亭昭太了解兰言诗了。

她不会穿舞衣,也不会向她下跪,她不会因为程释的羞辱就轻易去死。

她是被兰家捧在手掌心的牡丹,骄傲活了一辈子,从未向任何人低下过美丽的头颅。

兰言诗的软肋,是她的父亲。

让她为兰坯去死,她一定会头也不回地去了。

灯火照不到地方,她美丽无暇的笑容渐渐变得诡异扭曲:

“姐姐,天亮了,我替你收尸。”

-

宫内一片死水宁静,宫外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今日程国公府世子程迦作局,邀请京内的世家子弟前去雁香山的凌云台踏青。

夜色笼罩了这座长安城,凌云台灯火通明。

宴席弥漫着酒香,宴席下醉倒了一地的世家大臣。

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两位公子,一位站在花丛中,一位安坐于栏杆处。

站在花丛中的,是一位蓝衣公子。与一身锦衣恰恰相反,他的面容比厉鬼还要可怖,除了一双美丽得不像话的眸子,其他地方遍布疤痕。这人是程释。

栏杆处坐着的那位,面容隐于阴影中,烛火曳过他柔白般的衣角,像是一个不惹尘埃的谪仙下凡来,难掩通身清贵。这位公子同样在洛阳赫赫有名,且与程释的声名狼藉恰恰相反。他是程迦,程释的长兄,程国公府的世子。

倘若朝中人看见这两人站在一起,定万分诧异,因程家两兄弟,向来水火不容。程大世子对他这个二弟的所作所为,是鄙夷斥责,带头反对的。

程释望着眼前一丛丛的牡丹花,眼神晦暗,开口道:“明日未时,我会领军进城。”

“恭喜二弟了,明日就要得偿所愿。”

程释不答,他望着那片皇城,眼眸深邃,不可琢磨,突然对程迦发问道:

“兄长,怎的突然喜欢上牡丹?”

程迦的眸光与程释共同落在那片牡丹花丛里,千金难求的紫玉盘,在这里开得犹如燎原。灯火下,紫花妖冶如血,他眼睫轻扇,神色如常,浅笑着问:“怎么?二弟的意思是,为兄不能喜欢牡丹?”

程释微微皱眉,看着这牡丹,他莫名就想起了那个女人。一身艳骨,天下无双,像牡丹,却比牡丹更盛。

他不喜欢程迦提“牡丹”二字。

程迦轻轻一眼,就觉察到了程释的想法,缓缓解释道:“兄长我不喜欢牡丹。至于凌云台为何种了这些花草,你去问十五吧。这花,是他种的。”

程释了解他这个兄长,他记得程迦爱好素雅高洁的花类,至于牡丹,是程迦最不喜的。

牡丹,艳丽,浮夸,香浓。

程迦曾经告诉他,牡丹,太过招摇。

他说不喜欢,那便是不喜欢。

程迦兴致缺缺地指点着那花丛,“夜里没有了光,花瓣便呈合拢之象,终究是俗物。二弟若想赏花,白日再来吧。”

程释默然。

他想,日出时,太阳洒在花瓣上,一定很美。

所有人都在盼望着天明。

-

所有人都在盼望天明,除了兰言诗。

未时前一刻。照理来说是的午门朝钟敲响的时刻,这一日,却是寂静一片。

仙人台。

兰言诗蜷缩在宫殿一角,像是只被雨淋湿的小雀儿,可怜无助又颓废。

她的面前是那个放着宝鹬舞衣的木箱。

在皇帝尚是太子时,她去接喝醉酒的他回宫。

在南亭侯府中,看见了一个身着宝鹬舞衣的舞姬,被那些人当成玩意儿嬉耍。

那女子身着衣不蔽体的舞衣,站在台上,台下坐落着权贵,她孤零零地站在台上旋舞,那些男人拿着酒杯,往她身上撒去,有的喝醉了,连同酒杯一齐砸在她身上,她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笑意不减。

兰言诗的到来让这宴会戛然而止。那舞姬的眼神跟她对上,那瞬间,她看到了一只破碎的蝴蝶。

乐声停下时,舞姬眼神无措地站在原地,她身材丰满,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背,她的蝴蝶骨,裸露的地方皆是湿淋淋的,散发着暧昧微醺的酒香。

洛阳第一舞姬,万人追逐的丽人,也不过是权力掌中的玩物罢了。

舞衣,舞衣。

可远观,可亵玩。

可怜,可悲。

程释也在场。

他对她举起酒杯,眼神轻佻放肆。即使她的丈夫就醉倒在一丈远的地方,他也毫不避嫌。

他既然敢用宝鹬舞衣如此戏弄她。

兰亭昭说的没错,她就是个傻子。

自以为坐在后位上,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

昔日跟在她身后的小厮,今朝要她死,而她的妹妹,竟为他递刀。

她一想到程释在兰府中经历过的种种,便后脊发凉,他不会放过她的。

听说程国公府的后院,常常送出女子的尸体,那些女子,都跟她很像。

死像凄惨,受尽折磨。

她才不要落在他手中。

如今她被困在这仙人台,哪里也去不了。

兰言诗低头看着那把匕首,她究竟该怎么做呢?程释以她父亲的性命威胁,死,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吗?

想到父亲,她拿出了兰亭昭最后给她的那个小木盒,犹豫了片刻,打开,她看见盒子中的……脸色大变,眸光和双手俱是颤抖……原来兰亭昭不是空口威胁她,她真的会对父亲出手,可她怎敢……

兰言诗抬头看着渐亮的天光,下定了决心。

自戕?不可能。

死得太慢了,她怕疼。

兰言诗将那物什和匕首放在心口的位置,她摸了摸它们,像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抬头望,从仙人台上看到的晨光竟然是这样的美丽,她在看日出,日出也在看她,温柔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脸颊上,给了她生命最后的温暖。

未曾想,她死的这一天,竟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她鼓起勇气,踏出了登台的第一步。

-

天亮后,三则惊闻袭卷了洛阳。

一则比一则骇人听闻。

第一则,御史台程释率军直入皇城,篡夺皇位;第二则,皇帝驾崩;第三则,辉月文皇后殁了。

改朝换代和平民有何关系。只要他们吃得饱睡得好,那镶嵌了金子的皇位谁坐都是一样。

比起程释大逆不道的行径,凡人更爱讨论这段故事中的风花雪月——

有人说帝后情深,生死相随;

也有人说,程大人对皇后,恨之入骨,宁可篡位,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报当年的断腿之仇;

还有人说,恨之深,爱之切,程大人篡位,不是为了皇位,而是为了……

一个月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并发布诏令,辉月文皇后之名,不可提,违令者一律斩首于东市。

从此,她的名字,彻底消失在了洛阳,消失在王土。

史书正传,风月词话,无人再为她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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