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周云追有理有据,反倒让他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话来。
毕竟学规对于监丞来说,就是法律,他总不能自己反对自己的法律。
周云追甚至据理力争:“既然学生未还手,而他挑衅斗殴事实俱在,按照学规判罚,最轻也该有个申斥记过的处置。”
止雨一见形势逆转,很高兴,连忙附和:“对呀,监丞大人执法无私,一定会秉公处置罢?我们来的时候,围观者甚众,都等着有一个结果呢!”
钱监丞的脸,忽然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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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而不死是为贼!”
绳愆厅归来,止雨咒骂起趋炎附势的钱监丞。
——方才钱监丞分明已经被他们逼着,应该处置晏棠了,可是偏偏抵不过这趋炎附势小人的厚脸皮,竟然敷衍搪塞,说了几句和稀泥的片汤话,草草收场,打发了众人。
晏棠扬长而去,临走还甩给周云追和止雨一个敌意挑衅的眼神。
止雨坐在书桌前,越思越恼,恨不得把这辈子能用的所有贬低之辞加诸在钱监丞和晏棠二人身上。
可是周云追说:“自古以来党而不群小人者,比比皆是,无须为之烦神。”
止雨想起钱监丞袒护晏棠那个样子,就忍不住地犯恶心:“早就听说一个监丞钱孝勤,一个主簿杭永寿,有‘飞勤走兽’之称,我以为是传闻夸张,想不到有过之而无不及!让这种人掌握国子监的学规纪律,实在玷污圣人门庭。”
周云追坐回书桌前,收拾了一下东西,把学规手册放回去:“君子动容貌,正颜色,出辞器。”
意思要她注意言辞,克制愤怒。
止雨反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突然不对味地回过头:“喂,你怎么句句都是风凉话?我是为谁挨的揍啊,你还这样讲有没有良知。”
周云追弯着腰,正在床底下掏什么东西,听见他道:“君子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还是动心忍性,克己思仁吧!”
止雨白眼直翻,彻底不想理他了。
她打开课本,准备预习。
“来,转过来。”
止雨没好气的把书一拍:“干嘛?!”
一扭头,周云追从床底下抱出的是一个老旧的小木箱。
他从里面掏出两卷裹布和一个药瓶:“来上药。”
止雨:“……”
一炷香后。
止雨仰着脑袋,一边咬牙忍痛地让周云追俯身擦药,一边对他的药箱感到好奇。
他的药箱里还真的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药,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防止蚊虫叮咬,消肿止痒,甚至好像连治疗便秘痔疮的药都有。
止雨出门前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也很多,可是药物这一块能想到这样周全,比起他自叹不如。
——家里开医馆的吧?端看他上药的手法,也很轻柔,尽量地让她感觉不到疼。
止雨刚这样想,眼睛上就狠狠痛了一下。“哎唷!”
她向后仰,抱怨提醒地说:“你轻一点。”
周云追唇角微牵:“你自己不要乱动。”
其实刚刚不仅止雨乱动了,他自己手也有点重,但是止雨外行不懂,他也就搪塞掉了,若无其事地换了一块纱棉,继续沾敷药膏。
止雨老老实实地伸长脖子给换药,突然反应过来:
——刚刚他是笑了?
周云追站着,俯下身来,阳光穿过南窗的竹荫,在他清隽面庞上镀上一层明暗交织的光晕,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柔柔的,淡淡的,像竹叶上翠绿清透的春雨,像无声散发的香气的幽兰。
很好看。
止雨盯着他,突然想起《论语·阳货》里,那句“夫子莞尔而笑。”
三国时何晏在论语注里解释道:莞,小笑貌。
——莞尔就是人微笑的样子。
她不知道孔子莞尔微笑的样子是怎样,也不知道有“傅粉何郎”之称的美男子何晏微笑起来是怎样;
但是周云追的小笑貌,含蓄沉静,淡而有韵。
让人想到司空图对“典雅”诗的品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现在的周云追,就像一首清新典雅的诗,如果人也有体裁,他一定要分类为五言律诗,而且是谢灵运的山水诗,如芙蓉之出水,楚楚谡谡,高雅灵动。
真好看。
止雨欣赏道:“欸,你也会笑啊。”
他抿着弯弯的嘴角说:别说话了,一会给你上成眼药了。
止雨:“可特么不就是上眼药吗?你看我眼睛肿得乌求麻黑。”
他停顿了一下,道:“你的粗话真多,很不雅。”说着微微蹙起了眉。
止雨一怔——她怕把那一抹小笑貌弄没了!于是闭上了嘴。
可是,周云追没再笑了,小笑貌和莞尔都被她的脏话赶跑了,他专注上完药,开始收拾文房用具,准备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