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宋追惗在下首一张折背椅上,沉着冷静,“日?子已经与几?位将军商定好的?,他们早已暗中部署遣将,就为了这一天,断不可妄改。”
一筹莫展之际,宋知濯才倡议而起,“景王殿下、父亲,圣上旨意已下,实非我等?能左右,我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黄大人的?儿?子、哦,就是黄元忠大人,也是殿下的?亲臣,说起来,他儿?子黄明苑还?是我的?上峰,我领兵三?万出征延州,剩下七万禁军,我看不如交到他手里,他与我是志投道和的?好友,景王若是放心,我可将兵符交与他,叫他助殿下冬至之日?围困京城,再加上他手中本就有十万人马,届时王爷进宫讨旨,岂不就如囊中取物。”
言讫,他退回?椅上,缄默中似乎感觉宋追惗探过来一眼。黄昏的?光半红半暗,映着宋追惗的?脸深不可测。
谁都?没有开?口,宋知濯只得耐心等?着,好在,这是他最为擅长的?一件事儿?,在两年瘫痪在床的?日?子里,他一日?一日?打磨着自己的?耐心,如同一寸一寸地磨着利剑。
良久,景王慢踱的?脚步骤停,落回?座上,“明日?,你叫这个黄明苑来见我,我还?得先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拜别景王府,父子二人各自登舆,明安挥马扬鞭,直奔黄家府上。
秋长夜浓,黄明苑秉灯案下,尚在苦读兵书,听闻侍女来报,立时服裳重整,迎到一个花厅上。跨进门槛儿?便笑开?了眉眼,“知濯兄弟,深夜造访,未必又有什么论功行赏的?好事儿?特地来叫上我?”
有侍女上来烹茶扫榻,将宋知濯迎到折背椅上。他闲呷一口茶,别有深意地将人望住,“确实是有好事儿?,但这事儿?与上回?可不同,成嘛,少?不得留名千古,不成,可要连累满门,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敢不敢做啊?”
此言一出,黄明苑便揣测出一些意思,讪笑两声儿?,“知濯兄弟有勇有谋,什么都?敢干。我嘛,说句实在的?,咱们武将不比文官,上阵杀敌,稍不留神也得掉了性?命,我怕什么呢?各人不过是一条命,怕的?唯是牵连家中老小。”
各人笑一笑,相顾无言,沉默半晌后,宋知濯将湛蓝星纹盏轻搁到案上,未有声响,“明苑兄,你不要谦辞了,你怕连累家中畏手畏脚,令尊大人可不大怕。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令尊大人与景王殿下之间走得颇近,他老人家已将你全家人的?性?命押在案上了,你还?顾虑什么?”
宽广的?圆领袍上,是黄明苑的?一抹苦笑,“我也常劝父亲,不要去理这些事儿?,好好的?做个朝臣,不管将来谁做新君,咱们总于性?命无碍便是。”
“话儿?也不是这样说,”宋知濯瞥他一眼,谆谆诱导着,“若不想些法子,还?不是一步步的?苦熬,你看那些百官之外,有多少?熬到死还?入不了个朝堂的??咱们这样年轻就可以每日?上朝论政,虽然?十分侥幸,但也得虑朝虑夕。”
“有理、有理,知濯兄弟到底是比我多读了些书,你既然?事事想着我,我便也听你一言,你有什么话儿?,直说吧。”
稍刻,只见宋知濯掩掌附耳过来,其间灯烛不定,照着黄明苑的?眼倏明倏暗、倏深倏远。好一阵后,二人对视一眼,千军万马似乎在各自眼中扬蹄挥鞭。
黄明苑在椅上思忖良久后,才缓缓点头。宋知濯一寸目光盯着他,难掩其气势威严,“明苑兄,你我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司里向来又只你我真正相互扶持,我希望你能信得过我,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害你,我加官进爵,你也一样,若我深陷囹圄,你也不得善终,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千万记住!”
一番话锵然?坚毅,似一把?刻刀一字一句都?篆进了黄明苑心里。直到他日?,他简直十分庆幸自己当时竟然?莫名记住了这番话儿?。
圆月半沉,铜壶漏尽。宋知濯辞去,露重雾浓的?大街上只有几?家通宵达旦的?酒楼还?是明灯烛亮,酒足饭饱的?贵公子们三?五成群由?楼里踅出来,长巷中有隐约的?丝竹笙乐和着姑娘夜莺一样的?歌声。这便是京城,繁华安宁下藏不尽的?血光剑影。
他靠着些微颠簸的?车壁,半寐着眼睛,耳朵却探长了捕捉一切细小的?动?静。陡然?听闻明安长“吁”一声儿?,架停了马车,他端正起来隔着车帘问:“什么事儿??”
“少?爷,咱们到了水天楼,要不要进去给奶奶带点儿?子糕点回?去?”
明安的?声音莫如一记金钟,敲起了他逃避了整整一天的?问题。这一天,他将自己沉醉于众多纷争阴谋、诡计筹算之中,这些丛脞烦思似乎掩盖了另一种忧虑困扰。然?则浓云蔽月终有时,谋定好的?一切散去,露出了那顶明月清辉,他仍旧需要面对。
等?了半晌,明安只听见他冷冽清泉一般浄泚的?声音在帘后响起,“不带了,先回?府。”
院内,朱扉悄悄,桂树伫立无言,槛窗内残灯不明,只有暗黄的?光晕在纱窗上,偶得一两声蛙鸣,不知从哪个角落迎唱归郎。
由?进门那一刻起,宋知濯就垮下肩垂了下巴,还?未靠近她,他便已经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踅踅绕绕,推门入内,入得里间,看见飞鹤烛台上的?火烛俱灭,只有圆案有一盏半暗的?银雕烛台,他知道,这是明珠为他留的?灯。
垂下的?松绿帷幔中起了轻微的?响动?,原来是明珠半醒,撩开?帘子望他一瞬,似乎一半思绪还?在梦中,另一半全在迷蒙的?嗓音里,“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暗才回?来,吃过饭没有?”
宋知濯自个儿?脱了朝服,一身白绸中衣荡到床沿上,终于不忍,搂过她紧紧贴入怀内,在她额上印了一吻,“今儿?朝中事忙,在外头吃过了,是我吵醒你了?”
“也不是,”明珠渐渐清醒过来,见他又是柔情蜜意的?一张脸,仿佛清晨的?冷淡只是她的?错觉,她又舒心地笑起来,两臂缓住他,靠在他胸膛内摇着头,“你没回?来,我困麽是困,就是睡得不踏实,听见一点儿?动?静就醒了。嗳,你身子舒服点了没?可还?烫不烫?”
一面问,一面抬手去触他的?额角,摸到淡淡的?温热才放心,“快睡吧,明儿?你又要早朝去的?。”
她从怀内探出,理了被子挽他的?手臂催促,温存如晨曦里的?光、寒冬里的?被。宋知濯侧身瞩目着她,倏然?问:“你早上有什么话儿?要同我说来着?”
“啊……,”明珠打着哈欠,亦翻身相对,在昏黄浅淡的?光里赤诚一笑,“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先睡吧,明儿?再说。”
她手托一腮,饧眼欲睡,缓缓阖上的?睫毛像清风绕枝稍,鼻下是一对绯红的?唇,是他曾尝过千万次的?霜果,似乎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遗留在他嘴里,回?味无穷,心内一阵酥麻难抑,又转至四肢百骸,令他骤然?翻身上去。
明珠正奔长梦,猛然?被惊醒过来,两眼由?下至上瞪着他,“做什么,大半夜的?,你明儿?还?上不上朝了?”
他的?眼中狠抑着什么,足够他咬牙切齿,“上、但我起得来!”
“嗳,我困了,你、你下去,你明儿?若能早些回?来,再说。”
“就现在,我一刻也忍不得!”
“你发什么疯?”
“失心疯!”
尔后,他的?吻像四面八方的?风,倏尔是细碎的?温柔倏尔又裹着狂乱的?骤雨,点滴落在这片土地的?每一处、每一寸。明珠跌进另一个梦境中,在昏沉中清醒、在清醒中迷醉。
风雨狂暴中,宋知濯搂起她,仰着脸描绘她如皱水一样深锁的?眉心,似樱桃一样的?艳丽重稠的?唇、如烂熟红透的?水蜜桃一般的?脸。他一千次、一万次地将她逐寸看尽心底,像贫寒的?穷人攒铜板一样攒下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声音,用来面对他蓄谋好的?一段离别时光。
而明珠则在风浪中颠簸着、将自己交给她无比信任的?舵手,明天会去向何?处,她连一点儿?预感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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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你今天很不对劲儿。
宋知濯:有吗?没有啊,我心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