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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定因(1 / 2)


明雅坊的笙歌像是永远不会停,女人的嬉笑混在、筝、簧、鼓、箫等声乐之中,宛若叮咚流水,其中还有男人们的高谈阔论,雄才伟略,尽付笑谈。

宋知濯的声音隐蔽在其中,低沉里不掩忧虑,“可我一走,景王与我父亲就会察觉事?情有变,倒不敢妄动了,既没有乱,我?们又如何来‘平’呢?”

身侧赵合营呷一杯酒,垂眸思忖半晌,抓耳挠腮地一笑,“这我?一时也没个法子,左不过寻个由头再走,不让他们起疑就成。”

暂不得其法,二人又飞觞交盏一会儿。宋知濯的眼始终望向槛窗外,半晌,停樽一笑,“近半年延州边境生乱,不过是些化?妆成牧民的士兵挑衅。我?想,若派大军重将镇压,有损我?朝威严,若放任不管,又助涨尔等嚣张气焰。不如你联合几位臣子揍请许我?带兵出战,我?带二三万兵马,在延州平定边境后,再暗中转去寿州与穆王殿下汇合,京中还有我?几万大军,我?授与黄明苑,再将他引荐给景王,届时才能真正里应外合。”

“黄明苑?此人靠得住吗?”

“我?与他有恩,在司里,他又一向与我要好,虽无十?分准,也能有个七八分。”

“如此甚好,”赵合营哈哈一乐,金勋檀板,踌躇志满,“我?先写信与四叔,若你能离京与他在寿州汇合,他自然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他日功成,必定封你高官厚禄。可是,三叔亦不是善类,他既然敢逼宫,必然是有些胜算,咱们这是一场硬战,若是败了,性命名声一应俱无,你心里可做好打算……”

他的声音在宋知濯耳中渐远渐行,直到几声“咄咄”的敲案击檀,“知濯,知濯!就算是赌命,你也没必要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嘛,人生在世,不就是一场豪赌?”

果然见宋知濯挂着脸,似乎在想什么万千烦难,听见他问,他便苦笑一声儿,“我?是在想,此去寿州,再杀回京城,一路凶多吉少,成则成,不成则亡,我?倒是不惧。但我?家里有位夫人你是晓得的,若将她留在家中,必定要被景王困做人质,若将她带在身边,一路刀光剑影,亦是危机重重,他日若事败,朝廷问罪下来,她也难逃一死。我?眼下一时想不出个法子安置她。”

赵合营已喝得个面红耳赤,止杯睨他一眼,满目调笑,“天大的事?儿你都有个谋算,怎么在这儿女情长上想不出法子?要我?说,男儿胸怀天下,何必叫一个小女子绊住脚?况且,咱们众多将士,哪一个不是押上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们亦无你这些顾虑。你若担心她安危嘛,就在京城找个地方将她藏起来,等事?成之后再将她接回家中好了。”

不知何缘故,宋知濯蓦然想起,从前同明珠闲聊,说到“死”时,明珠柔柔的语和坚定的眼,她说“地府太寂寞了,我?陪着你”,他从未怀疑过,却不想真到了命悬一线的如今。

见他语默,赵合营便击掌几声,挂眉一笑,“好了,正事儿谈完了,你既然如此儿女情长,倒也体谅体谅别人的‘儿女情长’。你不晓得,那位沁心姑娘听说你要来,先去换了身衣裳头面等着,方才人家下去的时候两眼直勾勾瞅着你,你却瞧也没瞧见似的。”

话音甫落,即闻得珠光宝翠、琳琅佩响,不时水晶帘动,一阵流萤一样的悦耳之声后,三位姑娘已经落在眼前。两位往赵合营左右落座,剩下那个沁心,则眉眼含情地拖一根圆凳挨着宋知濯坐下。

身侧已是酒酣言媚,这两位却是安安静静的没说话儿。沁心侧目瞧他,见他似有愁苦,虎口拈了根银箸,叮当、叮当地敲着碗口,目光垂在金樽上。

沁心忙自斟一杯,凑到他的樽前一捧,莺啭轻柔,“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儿吗?若是为了公事儿,我?瞧世子殿下却不烦,想来是为了私事?儿了?别的我?帮不上?忙,要是在女人的事?儿上有烦恼,或许我可解忧呢?”

未及应,反倒是赵合营抢先表白,“嗳,沁心姑娘,或许还真得你开解开解他。宋大人想去边关杀敌,又恐他夫人担心。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帮他想想,他这夫人该如何安置啊?”

“自然是在家等着丈夫归家咯,”沁心嫣然一笑,两个桃花眼只将宋知濯睇住,“大人恐夫人挂心,可在我看来,能有一个人为之挂心是天大的幸事。”

终于见他抬眉笑一瞬,眼中的愁绪倏明倏暗,下一刻便拔座起身,朝赵合营拱手行礼,“殿下,我?先走一步。”

一种可笑的末日之感压下来,欻然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明珠。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他撩了帘子紧步而去,萦纡辗转,终于在花梢下、锦罽中见到明珠。她罩了如波如光的锦裙,一动便水色粼粼,正用杆挑着一只鸡腿逗哒哒,“快、跑一跑、你太胖了,走路都费劲儿!”

风拂裙动,鬓上?排着三个珍珠攒花儿的小钿璎,咯吱咯吱笑在峥嵘年华里。她应该是这样,永远笑着,而不是伏在他的尸体上?哭,或是同他一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又或是……被景王拿捏在手,成为他举棋不定的——后顾之忧。

日坠而西,灵沼波暖,露花倒影中,宋知濯悄步上前,由背后拥住她,抱起飞裙一圈。

明珠正在逗狗,哪里注意到他回来?不由惊呼一声,待被缓缓放下时,皱紧了鼻子将他上?下打量,“又是一股脂粉味儿,你是不是去那个什么坊了?”

“明雅坊,怎么老记不住?”他揽了她的腰,一路兜着踅入屋内,“我?是去谈事?儿的,可不是寻欢作乐,你尽管放一百十二个心。你吃过饭没有?”

哒哒一路尾随,转到帘下便卧住,并不敢往里进,大约是俱怕宋知濯。明珠将他两个之间来回看一眼,压下眼角笑起来,“我?发觉它真是怕你哎,你一回来他就老实多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还管我吃不吃饭啊?我?麽天天都是等你一块儿回来吃的,你反倒天天问。我?去叫绮帐摆饭,等你一下午,我?都饿了。”

不时饭已摆好,照例是四五个菜。约莫是喝了些酒,宋知濯胃口不大好,只是斜目看她吃。瓷白的汤匙在她润艳艳的唇上?,像是舀出一颗红馥馥的樱桃,绮丽瑰玉。

下一瞬,明珠察觉他的眼神,挑眉过来,“你不饿?老盯着我?做什么?”

屋内,金光逐渐流逝,一切半暗半明,丫鬟们开始上?来掌灯。明珠也正好吃完,叫绮帐等人收拾下去。她则一双眼将宋知濯里里外外盯了半晌,最后落下判词,“我?觉着你今儿不大对劲儿,是遇着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宋知濯心里紧了一下,提起一口气,坐到床沿上,佯作随意地一笑,“哪里不对劲儿?”

“不知道,”明珠徐徐摇头,挨着他坐下,侧目凝住他,带了些试探与小心,“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总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的。朝中的事?儿我也不大懂,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我?给你按按额头,叫你舒缓舒缓?”

烛灯初上?,还只有小簇的火焰和着下沉的天光,有些如梦一般的不真实。宋知濯在两片垂幄中倒在她的腿上,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大概过不了多久,我?要去延州一趟,边关有辽人作乱,需得去镇压镇压。”

“去呗,”明珠两个指腹在他太阳穴上?轻柔打圈儿,语调亦似这个圈儿,缓缓柔柔,“你是将军嘛,带兵打仗是正事?儿。”

“我?要是回不来了呢?”他将她的眼深深凝住,透过她一双明眸,似乎能看见她在哭,“刀剑无眼,在战场伤伤死死在所难免,若我死在边关,你怎么办?难不成真要陪我一块儿死,还是我尸骨未凉你便改嫁?”

她的手蓦然停住,思一瞬,在他肩头轻搡一把,“少唬我啊,你别以为我就真是什么都不懂!”一壁说,一壁翻起眼皮,露一截眼白,“若是战事?如此吃紧,朝廷干嘛不派个行军打仗经验老到的大将军去,要派你这么个六品新将?分明就是没有多严重嘛,少死啊活啊的吓唬我,若你真死了嘛,也没什么要紧,还是老办法,我?陪着你。”

她赤城坦然的双眼像是一面镜子,反照出宋知濯私欲重重的心。这一刻,他骤然心虚,原来他所担心的除了这是一场危险重重的赌局以外,更加担心的是她会成为景王用来牵制自己的棋子,这种担心已经超越了其他。

他握着一万根长鞭抽向自己、问责自己,可那些狰狞蜿蜒的鞭痕也掩盖不住他自私的心,压下去的念头在下一个弹指又爬出来——若她在这里,势必会成为自己的顾虑,卧薪尝胆这些年,就为等待这一场一定乾坤的战局,他不能让任何人或事?成为他的牵绊……

他别过眼,不敢再面对她皓月一样的双目,若无其事的笑笑,“你还真是聪明,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你小看我??”明珠搡他,由身侧握起一把流萤绢面的宫扇往他怀里拍拍,“快起来,我?要去厨房拿哒哒的饭,赵妈妈给我?留好的猪肉骨头。”

言讫,她挑一盏白绢丝四角宫灯,踅出帘下。宋知濯的眼追着她一片霁色容光的背影,直到裙角在墙下翻飞不见,他又扭脸挑目,守着她出现在窗外。下一刻,她的背影果然出现在半明的长亭下,手中的宫灯几若一轮圆月,照耀着周遭的月季、蔷薇、美人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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