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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错路(2 / 2)


言罢错身进去,好一副严父姿态。宋知书遥望他的背影,泄一抹嘲弄的笑,最终还是踏进茫茫大?地。

这厢一走,那厢茶凉,还不及撤,就?见宋追惗折进来,惊得张氏楞在原处,一时茫然无措。她等?得太久,久到已经不认得眼前的他还是不是从前的他,或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还是宋追惗先开口笑来,温柔执过她的手,将她圈在膝上,“这是怎么了?不过才关你这几?日,竟瘦成?这样。你也太任性跋扈了些,打年?轻时就?这样,那日这么多眼睛都?瞧着我,叫我也没?法子,你是不是怨我呢?”

怔忪一瞬,张氏就?势扑在他肩头,将前尘尽散,只握了软拳往他背上碎砸着,一齐将眼泪撒在他颈边,“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会子才来?我日日在这里,都?快憋闷死了!”

“好了好了,”宋追惗浓眉冷目对着新?点的满室烛火,手上轻拂着她空虚的背脊,“我晓得,我若来你就?要哭天怨地。你也想想,濯儿到底是我的亲儿子,你做出那些事儿,若不罚你,叫我怎么面对他与他死去的娘?故而我才躲出去几?日,正?巧朝中也有事儿要忙。你瞧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张氏只是个涕泗乱洒,活活沾湿了一条手帕,又换上一条,这才淅淅沥沥止住哭,只是垂眸抹泪。徐徐抽咽中,散尽的那些诡论又随沉香重聚而来,压得她更不敢抬头,生怕一提眼,就?瞧见他冷漠的神色。

霜月半升,直等?她哭得灯残影碎,小丫鬟才敢进来奉茶。宋追惗执了冰裂浅碧汝窑盏呷一口,又举至她眼下,“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有多少哭的慢慢哭,我听着,横竖夜还长呢。”

引得张氏斜了眼角嗔他一眼,泪水似乎又将她眼角的细纹熨平了。一时间,她又哭成?了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妇人,“我不喝,我问?你,你怎么想起今儿过来了?”

“我才说了,我原就?想来的,”宋追惗搁了茶盏,将她从膝上提腰落榻,替她扶正?两鬓颠歪的珍珠攒对凤步摇,“就?怕你找我闹,眼下可闹不得,再过些时景王就?出来了,想必又要同你那表哥争个你死我活,你也体谅我的苦心,将你放在这里,免得你又惹上这些是非。”

黄灯宛若碎金,将张氏一晃,晃得她头脑灵光,她睇着眼前这个星明月朗之人,陡然想探一探他的心还剩了几?丝热血,便绞了手帕,佯作嗔怨,“哦,听这意思,倒不是为你那儿子将我关在这里,是因我表哥了?”

簌簌烛影,追光而上,见他眼里兜着半沉星辉,“都?为、都?为,说到底,是为了咱们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你只管安心熬过这些日子,让我对濯儿、对朝廷有个表态,就?算得上是我的贤内助了,成?不成??”

真真假假,莫如抓不住的流萤飞霜,可眼下的红髹金器、碎齑时光是能抓住的。那些骗或哄,起码都?是一字一句珍重道来的。张氏骤然想通,故而轻答,“成?。”

这夜没?下雪,只有浓雾迷蒙、如梦如醉,螭龙沉在绿檐,沉在那些自?欺欺人的残梦里。

残梦不醒的楚含丹才忙过烟兰,还不及她坠胎,便奔袭进花梢亭下。那亭子旁边儿栽了两棵骨里红梅,殷红似血。

她到时,明珠正?捏着花枝剪剪下来一枝,遥遥朝槛窗内独坐的宋知濯回望,掣一下霜白银绣对蝶穿花的狐毛斗篷,捧着花儿一笑,“这枝好吧?就?插在南墙长案上那个瘦梅瓶里,早晚我一念经就?能瞧见。”

“好,”宋知濯也豁牙对笑,眼中星辉如火,“剪完就?快进来吧,外头冷得很。”

旋裙间,明珠就?瞧见院门槛外站着的楚含丹,仿佛是跋涉三千里风雪而来,疲累得木然,她忙迎她,“二奶奶快随我进屋坐,外头冷得很。”

她一如往昔精致,描眉施粉,胭脂映雪,穿着大?毛氅,里头裹了银红蜀锦短褂,一行跨进门,一行将笑靥重聚,“上回听你说知濯好了,我来看看,你用过饭没?有?”

原是想问?“你们”,可词悬在舌尖,竟似悬了根刺,随刻有戳破血肉的风险。

“刚用过,”明珠捧着那枝骨里红梅,印在脸上点点胭脂光,天然粉黛。她既然同她说了宋知濯的“哑病”已好,自?然就?不惧她来。脆生生一笑,引着前路,“二奶奶来得正?巧,我不会插花,二奶奶教教我?不知我这枝梅花儿要配别的什么花儿才好?”

楚含丹的眼早飘到那隔着无数贪嗔痴的槛窗内,匆匆将一指随手指向石径一边,“折两枝那白山茶吧。”

说罢她自?拖裙而去,将明珠暂留在霜露之上。

里间,玉炉生烟、银炭熏暖,宋知濯在淡淡光晕里笑看明珠,甚至未见偏首。楚含丹只当他是没?瞧见自?己?,在身后轻柔喊一声儿,“知濯,我听闻你能说话?儿,忙赶着来瞧你。”

他这才踅转过来,笑得有礼又有距离,眼朝一根折背椅上点一点,“大?冷天的,多谢你特意跑这一趟。请坐。”

千言万语化作近乡情怯,怯在楚含丹眉之青黛,腮之嫣红。她抬了银红锦袖拖了椅子,凝望他半晌,才低眉轻笑,这笑如一颗青梅,酸涩不已,“我还听说,你原本就?没?哑,只是不想说话?儿?”语中淡淡,似有怪罪,“你同外人不想说话?就?罢了,怎么我从前来看你,同你说那么多掏心倒肺的话?,你竟也是一句不回……。”

就?这三两句话?儿的功夫里,宋知濯朝窗外又扭望一瞬,听见她说完,方踅回眼来,“对不住,那倒是无心,我只是也不晓得要同你说什么。其实说起来,我们的婚约本来就?是父母前命,小时候偶时玩在一处,也都?是半大?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如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有我的前路要走,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再不必平白在我身上花心思。”

言之凿凿间,楚含丹感觉有什么涌到鼻尖,锁了轻喉、困了春愁。交睫而下的一瞬,便有眼泪滴在她交叠的手背,热滚滚的蜇她一下。

跟他在一处,呈眉对望便是恬静,甚至听起这些伤心话?儿时,连眼泪都?不再是冰冷的,如是想,她又笑了,“我晓得,是因为明珠在你最难熬的日子陪在你身边,而我却没?有……”

垂着的睫毛上下一合一散,好似就?分割出阴差阳错的两条浅路,“可我也想啊,也想像她那样喂你吃饭更衣,一刻不离地守着你。我也没?法子,父母之命,我争不过。……自?打做了这二奶奶,我每时每刻跟你一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心也瘫了,人也似行尸走肉。”

窗外已不见明珠一个孱弱的身子,不知躲到哪里,想是刻意避开了二人交谈。宋知濯沓沓朝院里探寻,总算在亭子里又见着她抱了红梅的倩影。正?巧,她也瞧见他,对目一笑。

收回眼,再望面前之人,只觉的是天差地别的两个灵魂,一个是阳春三月,一个如数九寒天。宋知濯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爱明珠,而不爱她,无非因为从前所触,无不冰冻。

他望向楚含丹的凤钗松鬓,直白近乎残酷地说来,“不,你同她不一样,她经历过许多你没?经过的苦,那些苦你甚至都?想象不来。你所见的苦,是憋闷得不思饮食、无聊得慵妆懒黛,或是同老二置气?吵嘴、同丫鬟们闲说是非,这些苦在我眼中,不过是千金小姐们的无病呻吟。可明珠不同,她不仅熬过了那些你想不到苦,还能笑着再熬下一天。”

他无视她的眼泪与骇异,继续用嘴里吐出的飞刀刺着她的软肉,“若真如你所说,陪在我身边的是你,那你会因为每天搀不动我而气?恼、会因我身上来不及换的脏衣裳而皱眉。我动弹不得的身体只会在一饭一食、一朝一夕间磨掉你所有的耐性。你别驳我,其实就?是这样儿的,你会怨、会恨,瞧不见好的地方,只在坏处耿耿于怀。”

融化的雪下,覆着花残叶碎、艳魂遍地,而楚含丹的心此刻就?是那些残粉中的一片,她被这洋洋洒洒一番话?儿戳得千疮百孔,泪如连珠,自?嘲一笑,“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副心肠?”

潮热的眼泪坠不到宋知濯心头,他事不关己?地睨她一眼,“你回去吧,无事不必再来了,省得再招出些闲话?儿来。”说罢,他扭头朝窗外一喊,“小尼姑,进来,外头冷得很!”

他温柔锵然的尾音飘到楚含丹耳边,恰如哀钟长鸣,为她即将失血而死的心。

少顷,响起明珠渐行渐近轻快的脚步声、衣裙卷带的风声,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番迁徙,好似楚含丹从残梦未醒到执迷不悟所经过的所有路程。

直到明珠抱梅落在眼前的一霎,她发现,她又更恨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少爷上联:贵公子冷心拒佳人。

二奶奶下联:俏千金执迷黄粱梦。

明珠横批:谢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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