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果浑身一颤,花白斑驳的眉毛一动,那双眼睛炯炯盯着白起,仿佛要把那黑甲洞穿一般。
这秦国后生是知道了什么吗?唐姑果心中疑惑,却不敢贸贸然开口质问,事关重大,眼前的白起虽说看来跟蒋泊宁亲近,却并不知根知底,倘若有一步闪失,还真不知道蒋泊宁会被如何处置。
唐姑果面色舒缓下来,一手抬起端在身前,一手贴在身后,笑道:“后生为何这样问老朽?你可知泊宁是老朽的孙女?可是老朽与亡妻一手带大的。”
白起面无表情,垂下眼去,拱在身前的手仍端着,微微又往下低了一些,道:“后生失言了。不过是看泊宁聪慧过人,不像是寻常女娃。”
唐姑果点点头,朗声笑了几声,道:“无妨无妨,我这孙女自小如此,鬼精鬼精的,哎,倒与你们那张丞相有些像,若是秦国有女相,不妨让我泊宁去当一当。”
白起道:“巨子说笑了。时候不早,后生还得回军营收拾打点,明日启程回咸阳。告辞。”说罢,白起直起身来,旋踵转身往外头走去。
唐姑果面上笑容顿收,手中捏紧衣袍袖口,定定瞧着那白起的背影,直到白起消失在视线之中,也久久不曾回过神来。女弟子打后院回来,见唐姑果一个人立在殿前,走过来拱手行礼,道:“老师,宁师妹已经安顿好了。”
唐姑果回过神来,转身看那女弟子,问道:“醉得如此厉害?”
女弟子笑了笑,答道:“是了,想来宁师妹是初次饮酒,竟没个度,旁边也没人管着,没人劝两句,现下睡得人事不省。”
唐姑果叹了口气,道:“好了,辛苦你了,去忙吧。我去看下她。”
女弟子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唐姑果甩甩衣袍,踱步走到后院,推开蒋泊宁的房门走了进去。只见蒋泊宁睡在西侧的床上,抱着被子双颊绯红,床头还放了盆清水,盆边搭了块布巾。唐姑果走到蒋泊宁床前,就着床边的软墩盘腿坐下,蒋泊宁毫无知觉,一丝要转醒的意思都没有。
唐姑果看着熟睡的女娃,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中一瞬有了与白发相匹配的衰老模样,“虽说你不是我的孙女,但有着泊宁的样貌,多与我说两句话也是好的,可如今连你也对我有怨气,数日不曾理会我。我一个老头儿,妻儿子女一个都没了,唯一一个孙女如今也不在了。弋那孩子不知墨家处境艰难,定要弃我而去,如今我倒真真是孤家寡人了。竟不知,是天要亡我,还是亡我墨家啊。”
蒋泊宁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四肢张开成了个大字。唐姑果看着,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去摸摸蒋泊宁的额头,自言自语道:“睡着了竟也如我的泊宁一般没个睡相。你与我的泊宁何时才能各自归位?你在此处过得不错,也不知我的泊宁还在否?过得如何?”
一室静默,只有蒋泊宁细微均匀得呼吸声,与唐姑果沉重的声声叹息。良久,唐姑果还是撑着地面缓缓起身,双臂垂在身侧,往院外走去。
屋内,蒋泊宁当真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直到翌日同门师姐来催,方才耷拉着脑袋从被窝里头爬起来。这一夜,缠在蒋泊宁梦中足足七八日的苏代,终于消散了踪迹。
……
巴蜀与秦国咸阳之间山脉相隔,直线不足千里,却足以让大军足足走了两三日,才堪堪出了葭萌城北的褒谷,进入渭水平原之中。大军停在陈仓县稍作整顿,补给军粮,更为墨家弟子配了战马车辆。午后,三军整顿齐备,墨家巨子唐姑果与丞相张仪等同乘一青铜轺车,余下墨家弟子骑马而行,齐齐沿着渭水往咸阳而去。
大军行至咸阳城外,唐姑果与张仪乘着的那辆青铜轺车马头一转,往咸阳城门而去,大军行进照旧,朝东往咸阳城西的秦国军营蓝田大营开去。
未到咸阳城城门下,蒋泊宁便听见里头一片喧闹繁华之声。青铜轺车在城门处微微停顿,兵士勘验张仪的凭信,才让轺车入了城。车马前行,沿着咸阳城主路大街一路往前走去,蒋泊宁骑马行在轺车之侧,手中攥着缰绳,一双眼睛只盯着咸阳城中的景色,只觉得看不过来。
商贾齐备,各色衣衫,身着右衽广袖衣袍的中原人,一身翻毛左衽短褐的胡族商人。市集之中,更有驿站旅舍,酒馆茶坊,形形色色,规模宏大,打这咸阳城城门,一路到秦王宫外,皆是摩肩接踵,挥汗如雨一般繁华。
张仪从轺车的青铜伞盖之下看蒋泊宁,笑道:“莫着急,等安顿下来,我派两个婢女陪你出来好好逛一逛。”
蒋泊宁偏头看那张仪的笑脸,忍不住腹诽,她不过觉得这两千多年前的繁华稀奇罢了,这张仪还真觉得她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不成?呵,两千多年之后,别说这咸阳,北上广不相信眼泪,京津冀不相信喝醉,哪里的大都市她不曾见过。便是这样人头济济的景象,逮着个小长假,全国哪一个景点没有,便是高速路上也能见识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