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河滩平原上,水流在沉沉夜色之中滚滚朝南边而去,昔日回荡着河水流淌哗哗声响的河滩平原,在这夜幕之下,一丝丝水流之声也听不清。那浪涛拍岸之声被地动一般的隆隆轰鸣掩盖得一干二净,葭萌城如同伸出在地龙翻身的最激烈之处,立在葭萌城边,只觉无尽的巨石从三面的幽深山脉上剥落下来,借着山势长了眼一样朝葭萌城压下来。可若是定睛一看,才会知道那滚滚轰鸣的并非是巨石土块,而是浑身黑色甲胄的虎狼秦军。
葭萌城背后三面山坡上,三面银绣白色大篆“秦”的黑色军旗同时升起,战鼓雷鸣,兵士嘶吼。
还不待秦军涌入潜水平原,葭萌城的城门里头便涌出来一股周身藤甲的蜀国兵士,挥舞着青铜弯刀,刀锋闪亮,正要迎着山坡杀向那黑色铁甲。打前锋的那队士兵一见那山洪一般的三面秦军,立刻调转刀锋,钻回了葭萌城中,葭萌城大门轰隆一声关上。
未几,当黑色军甲洪水一样涌到了葭萌城的三面,眼见就要将葭萌城包了起来,那葭萌城的大门轰然大开,几声马鸣嘶嘶,蜀王长发披散,青铜战甲下一匹红色马驹,撒开了腿朝西南跑去,那马背之上,还伏着一个黑发红裙的女子。一骑红色飞出葭萌城,后头紧紧跟着五骑黑马藤甲兵士,此外再无马匹,步兵断后,陆陆续续从葭萌城城门涌出。
但见中央那面最大的大纛旗下令旗招展几下,已经踏入潜水平原的黑甲兵士原地停下,齐齐将手中长矛插入背后盾甲之中,引弓拉满,箭雨飞出,只追蜀国步兵,潜水平原上,又是一片藤甲兵士压在了原来的苴国兵士的尸体之上。
唐弋站在不远处的山坡高处之上,迎着山风俯瞰潜水平原上的杀戮,看见那蜀王策马出逃,抬手就抽出腰间短刀,狠道:“我去追杀那蜀王老贼!”
蒋泊宁正想开口去劝,唐弋身边的杜若已经拉住了唐弋的手臂,道:“秦军已经追在后头,毕竟如今秦国二姝还是我苴国的夫人,秦国不会饶了蜀国,不必急着报这一时之仇。现在趁着秦军赶走了蜀军,赶紧入葭萌城,安顿好苴国民众才是正道。”
蒋泊宁忍住了原本想说的话,只偏过头来看着杜若。如今杜若站在这山坡前端,双目紧紧锁着那硝烟未散的葭萌城,鬓发散乱,有几络发丝散在脸颊旁,却未曾给她添上半分狼狈,反倒更突出她五官刚毅清冷,不输英勇男子半分。
唐弋沉默半晌,咬着牙收刀归鞘,脚下却没有动半分,眉头紧皱,同样看向那葭萌城,说:“秦国虎狼野心,如今只想着东出,怎知它不是为了得到巴蜀,才发兵南下,根本不是为了相救,如今贸贸然返回葭萌城,羊入狼穴可怎么好?”
蒋泊宁只道这唐弋还算是个明白人,昨日午后白起才到了葭萌城,今日清晨那五人才踏上回秦国的路,秦国与苴国并不远,可这山路弯弯绕绕,怎么可能这么快?历史上,秦国说是苴侯逃到巴国去,才向秦国递了消息搬救兵来,将秦国勾入了这巴蜀之地。可这不过是秦国一张口说出的话,照如今这兵速看来,白起的五人小队进入巴蜀的时候,秦国大军已经在背后守候了,为的就是在蜀国攻打苴国的时候,先发制人,免得被他国先抢作了渔翁。
蒋泊宁看着这争执中的两人,忍不住扯了扯杜若的衣袖,开口道:“若姐姐,弋师兄说的不无道理,既然如今已经离开了葭萌城,你何不跟弋师兄一道,天高地阔自在逍遥去?何苦回那人间炼狱里头呢?”
杜若抬手在蒋泊宁头上摸了摸,望向那葭萌城,似是喃喃,“我受苴国之民的奉养长大,不能在这样的时候背弃他们。父上难奔巴国,我相信,父上是去请救兵的,救兵是秦也好,是巴也好。我是苴侯的女儿,除非出嫁,死不离开葭萌!”
唐弋握住杜若的手腕,却一句相劝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低低唤了一句“杜若。”
杜若反握住他的手,道:“弋兄,莫要劝我了,送我回葭萌吧!你是墨家人,不论如何,秦国必不会为难你。”
唐弋一听这话,怒斥道:“你这是什么话!纵使这葭萌城是狼窝虎穴,只要你前往,我便没有后退一步的时候!”
杜若满眼含泪,紧紧握住唐弋的双手。
蒋泊宁偏头看向那葭萌城,只见那黑色的山洪已经将葭萌城包围起来,黑色主帅大纛旗摇摇进入了葭萌城。葭萌城西面,一面上绣秦字的黑色军旗引着一股黑色军甲,沿着蜀军逃亡的方向向西南开去。另一面黑色军旗随着东面的兵士驻扎在了潜水河滩之上,兵士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蒋泊宁沿着那潜水往下流望去,她似乎记得,苴侯下西南出奔巴国,走的便是这条潜水。
唐弋先行开路,杜若牵着蒋泊宁的手走在后面,三人下了山坡,往葭萌城走去。三人刚刚行至河滩上秦军营地边缘,便有驻守营外的兵士架着长矛拦住了唐弋的去路。
兵士声音冰冷刚硬,道:“来者何人!”
唐弋双手垂在身侧,道:“墨家弟子。”顿了半晌,又道:“这位是苴侯之女。”
兵士往后头的杜若身上瞧了一眼,又回来接着营地的火光,定睛瞧了瞧唐弋身上的那件黑白双色的墨家长袍,说了一句,“既是墨家弟子,请。”说着,兵士手中长矛撤下,数步开外的另一名兵士握着长矛走过来,朝唐弋轻轻颔首,转身领着唐弋往葭萌城走过去。
自葭萌城城门一路到苴侯宫大门,一路上皆有秦兵驻守,更有黑甲兵士放下手中兵器,帮着那苴国中的民众将地上散乱的器具摆放回了原位,往苴侯宫而去的路中,蒋泊宁还瞥见有几队秦兵将葭萌城内的尸首往城外搬运,尸首或兵或民,都用平板车推着,白布盖着,不至于像蜀兵入城之时那样随意堆在路边,任虫蝇兽鼠爬行其上。
杜若也四下瞧着,喃喃道:“这秦军并无他人说的那样可怖!”
蒋泊宁只听着,也不言语。此刻杜若、唐弋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可能改变历史,蒋泊宁不由得更加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起来,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那刚刚进入贾府的林黛玉,不肯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