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武以为自己唐突,摸摸鼻子:“可能是不太方便,只是想着你两次来洛阳,根本没有好好观赏过洛阳的风光,今日……”
“好啊。”琼珠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温声回应。
萧武愣了一下,觉得今天的她有点不一样。
两人一同出宫,萧武带她去了最热闹的地方,原本他想用马车,可是琼珠兴致不错,想自己走一走,萧武自然乐意,想了想,给她临时买了一件新的薄披风,宽松的帽子搭在她的脑袋上,披风将身子都遮住,看起来怪可爱的。
末了,又要去接她的胡琵琶:“我帮你背着。”
她的胡琵琶还有一个皮子做的挂包,可以背在身上。
琼珠躲了一下:“不重,我自己背习惯了。”
萧武直接伸手拿过来,小心翼翼的背上:“你是不放心我来背吧?我就这么说吧,今日它有半点损坏,我命都给你。”
琼珠笑:“哪有你说的这样。”
萧武抬了一下自己的肩:“诶,它有名字吗?”
琼珠笑的更开心了:“你还记得呀。”
她有给自己的乐器起名字的小爱好,旁人知道了,只当做是个小乐趣,从未放在心上过,他竟然还记得。
“那当然了,我与小檀一见如故,说实在,我还挺想它的,那日在殿上见到它风采依旧,我十分欣慰……”
今日风大,又有柳絮扰人,披风可以说用的恰到好处。
琼珠与萧武并肩走着,发现他时不时的侧身护着她,又很仔细的将她往人少的地方带,不由的笑了起来:“萧厉沉,你真的变了好多呀。”
萧武与她一起笑:“怎么说?”
琼珠:“从前你就是个仔细又温柔的人,可是你从不将它们表现出来,反倒是做出一副吵吵嚷嚷的样子,很容易叫人误会。”
萧武不以为然:“不会啊。”
他望向她,黑亮的星眸里有光亮璀璨:“你不就将我看的很通透的吗,我是个什么样子,到底没有骗过你啊。”
这话说得太自然,让人感觉不出什么男女间的互相撩拨,反而很诚恳。
琼珠笑笑:“所以我早就说过,在你面前可不能撒谎,你的眼睛太毒啦,什么都能看得懂。”
萧武默了一瞬,说:“嗯,这话说得有道理。所以,我们是找个吃饭的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说,还是找个景色怡人的地方,边赏景边说话呢?”
琼珠扑哧一笑,柔声道:“我有点饿了。”
萧武大笑,手中长刀往肩上一扛:“包在萧二哥哥身上。”
原本萧武想安排在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吃热汤的馆子,结果在路过南街茶室时,发现这里格外热闹。
琼珠耳朵尖,立马听到里面有奏乐声,萧武看一眼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找人问了一句,对方十分兴奋地说,这家茶室竟日竟有手弹琵琶的乐师,十分精彩,所以今日这里生意极好。
日前才有王府之女在宫中宴席上一曲惊人,洛阳城跟着时兴起来并不奇怪。
萧武看了琼珠一眼,果然在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兴奋,他说:“就在这家?”
琼珠连连点头:“我也想见识见识。”
萧武身份到底不同,进去之后只等了片刻,便被安排进了最好的雅间,只要打开窗就能看到楼下堂中央的表演。
两人入了雅间,萧武将食牌拢到一起,这一次他不做主,也不是直接丢给琼珠,他耐心的看完食牌,然后捡着有名儿的菜给她介绍,美在哪里,妙在哪里,一旁伺候的小二目瞪口呆,显得非常的多余。
琼珠双手托腮,很认真的听着,考虑着,最后合着两人的口味点了一桌子的菜。
堂倌离去,只剩他们二人,此刻楼下堂中刚刚结束了一曲,正是中场休息的空荡,萧武轻轻关上窗户,隔去外面的嘈杂。
“你今日看着有心事。”
他正眼看着她:“趁着饭菜没有上来,还是不要憋着的好,否则吃下去,积食闹心,会不舒服的。”
琼珠沉默了一下,将脸上的面纱摘下放在一旁。
“萧武,你既已入朝为官,应当知道朝廷对东海郡国的争议吧。”
萧武心头一沉,没想到琼珠开口就是这个问题。
不错,放在从前,东海郡国山长水远的,又萧条至极,加上东海王出身不高,管制的没有规矩,乱了尊卑,不分士庶,朝中多是不屑的态度。
然而,在经历了海啸,瘟疫与贫穷之后,东海郡国硬生生的扛过来了,不仅有领沿海相邻的小国闻风丧胆的水上雄狮,还有不断革新的战船与武器。甚至有人传出,东海王曾在一次战役中于水下打捞出了宝藏,这才让东海郡国度过了最大的坎。
总之,如今那里物阜民丰,军备强大,渐渐地就被人惦记上了。
朝中对东海郡国的治理仍是不屑态度,没人愿意与东海郡国搭上关系,但已然有人提出,应当控制东海郡的财力与军力,否则待东海王野心膨胀,联合诸国谋反便大不妙了。
说白了,就是希望东海郡国能戍守边海的同时,对朝中又不具有任何威胁,最好还能在那里刮点好处出来。
萧武知道琼珠既然这么问,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他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琼珠,我想无论是王爷还是王妃,都没想过让你来操心这些。”
琼珠不反驳,也不赞同,她微微歪头,试问道:“萧武,如果……我说是如果,安王府一朝势落,遭人觊觎,眼看着朝不保夕,撇开你和世子的态度,但看王爷和王妃,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萧武认真思考,作答:“以父亲和母亲的性格,定是要力争到底的。母亲一生将精力放在王府中,若是有朝一日王府落败,她……应该会想办法先保住我和大哥。”
“不计代价吗?”
萧武一愣,跟着点头:“是,不计代价。”
琼珠笑了笑。
萧武试探道:“琼珠,你怎么了?”
琼珠看着面前小心翼翼关心着她的男人,轻咬唇瓣,半晌又松开,轻声道:“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个假设,但对我来说,它是个一直都存在的选择。”
萧武没听懂:“什么一直都存在的选择?”
琼珠神情低落,说:“萧武,整个东海郡一路走来,真的太难太难了,没有半点侥幸,没有片刻松懈。它是很多人用命换来的安心一隅,可留下的人,随时都做好了失去它的准备。”
“你说得对,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甚至是哥哥嫂嫂,都不希望我掺和到那些大是大非里头。因为我做不了什么主,也改变不了既成的定局。便是到了今天,在外人以为东海郡渐渐风光的今天,父亲和母亲也时刻做着大厦倾覆的准备。也许前一刻还维系着和睦,下一刻便是兵戎相见,但无论怎么样,他们一定会保我安然无恙,保府中幼子逃出劫难。他们……一直都做着这样的准备。”
萧武眼神闪烁,飞快道:“琼珠,不要胡思乱想,陛下并未……”
“我没有胡思乱想。”琼珠小声的打断他的话:“萧武,若是你发现,那如巨峰屹立,护你衣食无忧的双亲,看似威严霸气,不可侵犯,其实背地里一直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可能是死在外敌手中,也可能是死在自己的君主手里,你心里会是作何感想?”
萧武定定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琼珠却笑了,“若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能做到,我也能做到才是。”
“琼珠。”萧武褪去了轻松玩笑的表情,几乎是一字一顿:“没有人会死。”
琼珠点头:“嗯,我也希望是这样。”
萧武正想问问琼珠,陛下找她进宫都说了些什么,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是中场休息过去,开始了新的表演。
琼珠在看到楼下抱着胡琵琶走出来的少女时,原本低落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萧武亲眼所见她的情绪转换,惊讶之余又有点怅然失笑,暗道:不愧是她。
随着少女走出来,一个打扮美艳的妇人跟着走了出来。
她向众人蹲身见礼,笑道:“各位郎君官爷,今日主奏的是我们南烟阁的玉珂,玉珂擅长胡琵琶,还是我们南烟阁唯一一位手弹琵琶的乐师,今儿的规则很简单,哪位知音人能对上玉珂的曲子,谁便胜出。”
琼珠顿时来了精神,扭头问萧武:“他们是在比赛吗?”问完又虎头虎脑的张望:“方才我还以为我们来的是什么烟花之地,没想到这种茶室还有这样风雅的游戏吗?”
两人的位置是临着窗的,说话时,她双膝跪坐,双手搭在窗台上,眼神明亮,全无刚才的心事重重。
萧武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她就该这样。
也是这一刻,他终于想通,为何东海王与王妃好像总是将琼珠隔着。
因为她本就该被隔在那些是非之外,心无旁骛,单纯专心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萧武出神,并未立刻回答琼珠的问题,而外面已经开始演奏。
台上的少女生的十分清秀,她的琵琶也是竖抱,皓白手腕配合着指尖的力道扫弦,轻快中带着激昂的曲子瞬间响彻整个茶室。
竖抱琵琶手弹的奏法在彼时的洛阳是十分稀罕的,来捧场的男宾无一不看的目瞪口呆。
少女纤瘦白皙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串金镯子,随着手指扫弦拨弦,金镯子也发出碰撞声,竟是无比动人诱人。
琼珠听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歪着脑袋,萧武的心思没再曲乐上,全在她身上。
她听了一会儿,忽然说:“皮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