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房内传来哗的出水声。
下一刻,琼珠的脑袋自纱帘便探出来:“白家的人?”
李嬷嬷抬眼一看,立马抖开手里的浴巾给她包裹好,“女郎这样会着凉的。”
琼珠心下好奇,三两下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抓过一旁叠放整齐的衣裙往身上套,李嬷嬷为她整理衣带时,她好奇道:“是王妃母家那边的客人吗?”
她说不好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总觉得提到“客人”二字的时候,李嬷嬷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近乎不屑。
李嬷嬷帮她系好衣带,淡淡道:“王妃与宣城郡那头的来往少,听说是春喜宴上白家的人露了脸,今日又往府里正式送了帖子和随礼,王妃打理王府多年,最是注重礼数和规矩,少不得招待一番。不过王妃也说了,这碍不着女郎什么事,女郎来洛阳时日有限,她不能陪着,府里的郎君您想抓哪个就抓哪个,玩到尽兴。”
说到最后,终究带了几分宠溺的味道。
也是这几分不一样的味道,让琼珠多看了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一愣:“是老奴哪里说错了吗?”
琼珠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就是忽然略有感慨,说出来也是一番闲话。”
李嬷嬷的坐姿陡然紧绷起来,像是意外,又像是期待:“怎、怎么会是闲话呢?女郎不嫌我一个老婆子啰嗦讨人嫌,老奴已经十分感激。”
琼珠被李嬷嬷毫无预兆的热情浸泡的有些失神。
她的唇瓣张张合合,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那说出来,嬷嬷不要见怪。”
李嬷嬷笑的慈爱又温和,连声音都放轻了:“怎么会呢。”
琼珠挠挠头,小声道:“初见嬷嬷时,就觉得嬷嬷与从前照顾我的一位嬷嬷很相似。瞧着古板……咳,瞧着有规矩又严肃,我小时候在她那里学规矩礼仪没少吃竹条,后来就有些怕了。饶是她不在了,每每想起,手掌上的痛处可比心里的思念浓烈多了。”
说着,她煞有介事的摊开自己一双手瞧了瞧,又心有余悸的在衣裙上蹭蹭,脸上还有点小委屈。
“可是嬷嬷方才那番话,我又觉得你与她不像。但再一想,许是那时候太小了,总会有记忆错乱的时候,说不准她其实也像嬷嬷这样,温和客气的纵着我过,只是……我忘了吧……”
李嬷嬷看着看着,眼眶竟然红了。
琼珠吓了一跳:“嬷嬷你怎么了?”
李嬷嬷飞快的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没怎么没怎么……虽说女郎第一次见老奴,就觉得老奴刻板又严肃,可是老奴见女郎,只觉得女郎生的好看又惹人爱,小些时候定是更招人疼。方才听女郎说吃了不少竹条的打,心里、心里竟有些难过,也不晓得何人这样心狠,也下得去手。老奴失态,让女郎见笑了……”
琼珠心里暗暗吃惊,哟,这看似钢筋铁骨般的老嬷嬷,心里竟是豆腐一般水软吗?
她进一步想到,自己从前被教训,那是遇强则强,越强越刚,最后吃的竹条就越很!
她顿时唏嘘不已——果然小十来岁的自己就是那么不懂事,一点也不懂得琢磨老年人的心思!她那时本就长得可爱,若是懂得将撒娇卖惨这门学问拿捏得像现在这样稳准,哪里还有竹条可吃?
真是活该!
李嬷嬷的情绪很快就全都收敛起来,“女郎如今出门,家里的人会不会担心?可、可有给令尊令堂捎信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提起过悲惨童年,琼珠的情绪收的不那么快,听李嬷嬷一问,意识打飘,信口道:“若非他们长了那么多双眼睛,我便是飞到天边转一圈再爬回去,他们也未必会发现吧……”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赶忙辩解:“不是不是,我是说,此次王妃盛情难却,家中父母只敢荣幸,又何来担心呢?说不定往后都不会有机会来洛阳城,母亲还让我尽兴,别总想着家里,叫王妃瞧见了,还以为是在安王府住的不好呢。出门在外,须得多长个心眼、心眼……”
琼珠着急忙慌的辩解,模样娇憨可爱。李嬷嬷盯着她看了一会,抬手抵着唇轻轻一笑。
琼珠哑声愣住,后惊喜道:“嬷嬷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胚子,笑起来都这样好看,往后要多笑笑才好。”
刹那间,李嬷嬷的表情僵了一下,脑子里似有另外一道声音接踵而至,与面前少女的声音合成一道——
【姑姑啊,孤冷美人是男人喜欢的调调,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姐姐姑姑嬷嬷们开开心心对着我笑,我留意你很久了,你的嘴角是被洛阳的冬日冻坏了提不起来了吗?这就难办了,也不晓得温郎中会不会治。】
那个春日的午后,写字写累了的少女甩了笔,趴在在面前的矮桌上,一转头,单手支颌,长裙铺地,青丝垂坠,慵懒的姿态说不出的妩媚,时而露笑,时而认真,最后又多了几丝娇憨的困惑,拉长的语调,半是功课惹出来的疲累,半是存心对她的调侃。
她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终是扑哧一声低笑出来。
她顶着残破的身子,听过太多太多的非议和猜忌,奴仆间的欺凌,主家娘子们的防备,甚至是那些鄙陋男人们的觊觎。
她的女郎啊,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她生来尊贵,却会在那个早春的午后,歪着头,认真又用心的将她这卑微如草芥的人逗笑了。
忽的,她仿佛又瞧见那刻在骨子里的身影,一个人站在廊前许久,院中景色旖旎,她的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看似纤瘦孱弱,实则内里刚强。
年幼时的娇憨与任性,变作了桀骜与冷漠。
她递过来一个信封,语气平静:“这东西自今日起由你收着,你守着她一日,就藏着它一日。如果可以……永远也别叫她知道。”
永远……也别叫她知道。
“嬷嬷?”有人叫她,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
李嬷嬷回过神,对上了琼珠凑过来的眼神。
琼珠觉得李嬷嬷今天有点奇怪,又想她到底是王妃边的人,自己方才一时感慨胡言乱语,叫她发觉什么记下来回头转告给王妃那就尴尬了。
“你怎么了?”琼珠小声问。
李嬷嬷这才道:“女郎恕罪,方才说话到一半,老奴走了个神,隐约记得早间是要去找什么东西,此刻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琼珠点头,别说是李嬷嬷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即便是她这样活泼的少女,偶尔也会忽然忘记自己前一刻到底要做什么。
“我这里没事了,嬷嬷尽可去忙自己的,既然府里有人,我不随意走动就是,留在泛音院也很好。”
李嬷嬷笑了一下,缓缓道:“老奴在这院子里,头等大事都是女郎的事,女郎无事,老奴亦无事。”言下之意,她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只以琼珠的事为准。
琼珠忍不住再次打量她。
李嬷嬷梳着精致又利落的发髻,年纪大了,身上的奴仆衣裳都选用了暗沉沉的颜色,可是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得粗俗,反倒有一种特别的内敛与沉稳。
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反感,相反的,她方才说那话的时候,让琼珠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她是什么守护神似的,坐镇这院里,管她外头如何搅风搅雨,进了这里,便是一片安定。
与李嬷嬷说完话,琼珠安心的待在院子里吃点心。
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去打听,已经有人忍不住凑到她面前说出今日白家人来访的起因。
好比那心里藏不住话耿直又迷之依赖她的阿贞妹妹。
“琼珠姐姐,白家人……白家人实在是太不要脸了!”彭贞抱着自己的裙摆跪坐在她边上,脸不知道是躲着哭鼻子焖红的还是气红的。
琼珠没忍心提醒她,若算起来,她和白家也是沾亲带故的,下口的时候不要这么狠,都不给自己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