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乐师的确是冲着安王妃来的。
他名叫邹逑,是曾于太乐署中任职且得先帝亲口赞赏的邹老先生之孙。据说邹老先生造诣之高,是精通数种乐器,所以邹氏中习乐者并不拘泥于一种,邹逑习得便是胡琵琶,因为祖父告诉他,他的父亲邹久冒也是奏胡琵琶的好手,他算是子承父业。
建安六年,曾得一曲封王,乐技真正登峰造极的东海王破天荒的开府收徒,收十个弟子。消息传开,引得无数乐者慕名而来。其中,就包括邹逑早逝的父亲,当年在太乐署只能做个擦琴侍者的邹久冒。
当年鸢北巷中的东海王府,是大缙中风光无限的地方,深得先帝喜爱的东海王就像是一把通天直梯,若做了东海王的弟子,便有大把大把崭露头角的机会。邹久冒一心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经历一番披荆斩棘,他竟真的成为了十个入门弟子之一!
但这对邹久冒来说,并非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就在他顺利通过考核,拿到东海王府下发的文书,即将要正式入门拜师论资排辈的那一日,被人暗算断了一只手,成为了一个废人,不仅失去了成为入门弟子的资格,就连苦练小半生的琵琶都碰不得了。
春喜宴的斗诗会被迫中止,萧恒快步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彭贞已经被这气氛吓住了,看着萧恒只觉得神兵天降,安王妃看了身边两个丫头一眼,缓缓道:“阿恒,带你两位妹妹去园子里走走,稍后这头理清楚了,会有人去找你们。”
同一时间,邹逑讲到了最重要的地方。
“安王妃,你既然已经取代了家父的位置,为何要断他一只手?!莫不是怕家父不服要找你再战,给你造成威胁?你知不知道,家父断手,等同于葬送一生大愿,他大受打击,一蹶不振,所以才早早病逝!若非祖父近来身体不适,终于向小人道出这段陈年往事,小人又如何想得到家父早逝的真相?您如今身份尊贵,却也是踩着别人的骨血走上来的,午夜梦回,难道就不会噩梦缠身吗!”
“你放肆!”安王猛地呵斥:“污蔑王妃,其罪当诛!”
“王兄何必作这气急败坏之态?”韩王安然坐在那里,看戏的架势摆的很足,未免安王吼得太吓人影响了邹逑的发挥,他从容道:“邹逑的祖父,有先皇的恩典在手,先皇是太子皇祖,太子他日也是我大缙一国之君,如今替皇祖履行承诺,又有何不可?”
“再者——”韩王一脸欣赏的看着跪在那里的邹逑:“这乐师若是空口无凭随意污蔑,自然是大罪,可是他到底有没有证据,你连问都不问,旁人听了还以为是王兄心虚,袒护王妃,这可就不妙了。”
这盆脏水俨然已经是照着脸泼,安王妃竟然还在安排琼珠:“没听见是不是?带琼珠和彭贞去别处走走。”
萧恒怎么可能这时候离开?
今日这邹逑来者不善,张口就是一条人命往母亲身上赖,他定要在这里分辨的!
萧武无声的扫过眼前的境况,单手撑着身子跃起,语气压低:“你们两个,跟我走。”
彭贞是完全听从安排的。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时候帮不上忙,不添乱就是万幸,虽然害怕萧武,但还是很懂事的提着裙子站起来。
琼珠没动。
几双眼睛盯着她,难得她还表现的轻松自然,她一脸真诚的望向安王妃:“王妃为什么要将我和阿贞支出去呀?这些日子,我与阿贞在王府吃吃喝喝,可没少享福,眼下王府有麻烦,我俩倒是第一个开溜的,这也太没有良心了。要走让阿贞走,反正我不走。”
彭贞一想,若是萧武带着她们,琼珠姐姐不走,她岂不是和二表哥独处?
彭贞涨红了脸,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姨母、阿、阿贞也留在这里,姨母不要担心,您宽厚仁慈,这就是污蔑,阿贞和琼珠姐姐会一直陪着您的。”
家里的几个男人,眼神难免在琼珠的身上反复审视。
这不是第一次了,她被单拎出来特殊对待。
安王妃与琼珠有片刻的对视。
琼珠冲着她笑,看起来是个轻松的表情,但是藏在那双眸子里的疑惑和不确定,是她想要留在这里的原因。
安王妃的回应,是直接对两兄弟作了一个退下的手势——她既然不想,那就不用了。
她笑了笑:“想看便看着,若是觉得无趣,乏了,再让他们带你去别处走走。”
琼珠藏在面纱后的笑有些崩不住,她对安王妃过了头的纵容有些无措和疑惑。
安王妃对着琼珠时分明耐心温柔,下一刻望向一双儿子,尽是冷漠与嫌弃:“你们也老大不小了,遇事切忌沉不住气,站后头去,别让我听见你们说话。”
萧武一脸不在乎,轻嗤一声,还很正式的往后退了一步。
萧恒却皱紧眉头,显然不赞同母亲的意思。
也不怪他,他身为王府世子,若有人刻意诋毁王府主母,诋毁他的母亲,他还站在后头默不作声,他日又怎么撑起王府的威信?
安王忽然望向萧恒,对他无声摇头,从虚扶王妃改为稳稳扶住。萧恒愣住,抿抿唇,安静退下。
父亲的意思是,今日的事情自有他来护着母亲,无需别人,且母亲也不想他们插手此事。
另一边,邹逑顺着韩王的话,竟真的拿出了他的证据。
第一份证据,是一份画押签字过的口供文书,而述出这份口供之人不是别人,是东海王门下弟子之一,洛阳薛氏一族中的薛仙阁。
薛仙阁的名字一出,席间无不惊诧,已有人转头去看一个清秀少年。
那是薛家这一代中天赋最高,被誉为洛阳三音之一的薛家三郎,薛槐。
薛仙阁,是薛三郎的启蒙之师,也是薛三郎的叔父。在座之人,对薛仙阁的了解仅限于:对乐理的天赋极高,一生没有成亲生子,如今年过不惑,仍然是孤家寡人。
薛家子嗣中,唯有薛槐脾气最好,最能容忍薛仙阁古怪的脾气,后成为了薛仙阁唯一的弟子,弹得一手好琴,如今极受洛阳女郎们的吹捧喜爱,加之薛三郎生的俊朗清隽,为人低调又谦和有礼,渐渐地,能听到薛三郎弹一首曲子都成为荣幸之至的事情。
原来薛仙阁当年竟然也是东海王的弟子之一?
不,不止这些,年轻一辈的提到东海王,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滨海之畔那块流放之地中的东海王,对将近二十年前存在于洛阳城鸢北巷的那个东海王府,一无所知。
仿佛是巨大的秘密冰山被揭开了一角,过去的故事开始展露。
薛三郎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波及到他的身上,那素白的俊脸上露出几分无措。
琼珠一眼认出了他——入园时静坐一旁拨弦定音,还有在小山坡上席地而坐风雅抚琴被众人夸赞的那个年轻男子。
薛仙阁给的口供很直白,不知是文字记载疏失,还是他本就是挑着几个节点来讲的,总结起来就是,安王妃由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在当日的考场中,那日考试之后,师父便已经选好了十名弟子,而安王妃,根本不在这十人之中,而后,邹久冒断手成废人,失去资格,与邹久冒同样习胡琵琶的安王妃取代了邹久冒。
席间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复杂,连带着看安王妃的眼神都变了。
邹逑:“若殿下不信这份口供,薛叔父此刻便在龙吟园外候着,可以当面对质。”
薛槐吓了一跳:“叔父……叔父也来了?”
太子连薛仙阁的面都没见过,当然不信一张纸,他即刻道:“宣薛仙阁。”
薛槐的表情变得有些难堪:“殿下……”
太子不知,与薛槐交好的人却是露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来。
薛仙阁进来时,饶是心态稳健的太子都差点从座椅上呱唧一下栽下来。
那人顶着一头乱糟糟如鸡窝的头发,发髻不知道是睡过多少次没有梳过,一走一晃;条条垂下的发丝染着白霜,遮住了脸,最糟糕的是那一脸乱糟糟的胡须,下颚的胡须上还沾了油水没擦干净,深蓝色的交领深衣皱皱巴巴,前襟微敞着,几乎皮包骨的身姿看的毫无美感还有些寒碜。
兴许是因为常年患病身子骨虚,他脚步虚浮无力,最尴尬之处在于,他身上还散着难闻的味道,活像是咸菜缸子里腌了三年拉出来的。
随着第一人捂鼻,接二连三的有许多人跟着捂鼻,也不管坐的远还是坐得近,是真的被熏到了还是怕自己即将被熏到。
这人……竟然教出了薛三郎这样姿态绰约之人的薛仙阁?
太子看了一眼薛三郎,见他一脸震惊,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叔父今日要干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