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伯来校场接高荣,裴允也跟着一块来了。
平伯原先是高荣父亲高曦的贴身侍从,先前的主子去了,他就在高府照顾主子的遗孤,事无巨细兢兢业业。他待高荣,有如亲子,此刻见小主人这般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当即心疼地落下两行泪来。
高荣此刻已醒,强打着精神,抓住平伯的袖子,虚空的眼神四下望了望,问他,“平伯,阿姊呢?阿姊怎么不在……”
平伯安慰他,“女郎去了程府,已经派人去了,等郎君到了家,就能见到女郎了。”
高荣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没说出来,躺在担架上没法动弹,被高家仆人抬走。
担架路过裴允时,高荣看见他脸上阴鸷的神情,心中一惊,再挣扎着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仍旧是他平时那副温和的样子。
这会儿高长仪正跟几名少年蹲在红袖楼后门的墙头下边,她抠着袖子上的纹绣,看了眼檐下那飘扬的红灯笼。她突然就有点后悔,她不知道是这么个地方。
她能听见里头的热闹,分花拂柳,莺歌燕舞,是一种她从未见识过的喧嚣,是隐秘的、诱惑的,也是禁忌的,她不应该出现这里,这可比偷偷去看蹴鞠严重多了。
高长仪清了清嗓子,“我能先走吗?天晚了。”
组织了这次行动的少年很不能理解,“怎么?你怕了?”
“我是有点怕……”高长仪又立马说,“我不是怕那谁,我怕我父亲,他要是知道了,我有点难料理。”
那少年跟她保证,“你放心,就算事情败露,那也有我顶着,肯定不会牵扯到你。”
“可是……”
那少年皱着眉头打断她,“可是什么?你不要替阿荣出气了吗?你想一想阿荣,咱们出来的时候,他还没醒过来。”
高长仪还欲说点什么,前头出去放风的少年跑了回来,“来了来了!他过来了!”
哗地一下,一群人散开了。
顾堂年纪轻,才十五岁,可已经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有着个风流的名声,浪荡的很。
所以,此次的计划是,冒充这楼里的妓子给顾堂递信,约他到后门这边的巷子里,等他一出现,麻袋一套,上去就打,打完就跑。
信的内容热烈大胆,字里行间都能瞧得出搔首弄姿来,不知是哪位人才写出的底稿,高长仪抄的时候腻味得手都打颤。其实大家都有抄,但是这么多人里头就高长仪的字秀气娟丽,像是个女的写出来的,所以最后递给顾堂的,是高长仪的手稿。
顾堂接到了这情意绵绵的信,哪有冷落佳人的道理?踏着木屐,敞着怀,悠哉着就来赴美人的幽约。
等顾堂到了他们几个合计好的地点,几个人各就各位,那少年一马当先,跳起来把麻袋罩到了顾堂头上,再一卷,把人抱住了。
顾堂喝了不少酒,反应有些迟钝,远没有平时的矫健敏捷,是以,当真让人得了手。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拳头已经如雨点一样砸到了他身上。
高长仪正观望着,先前那点为弟弟出气的热血退去,她委实有些畏怯。高女郎这辈子还没动手打过人,只过家家似的跟自家兄长动过手脚,此时看见少年人实实在在的打架,这般的酣畅淋漓,原先那点子血又热起来了,她骨子本来也就不是个安生的。
高长仪咬了咬牙,也冲了上去,她一个女孩子,拳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也不给人挠痒痒,直接提了衣摆用脚踹,还专踹顾堂的右腿。
顾堂的父亲是个武将,顾堂超出同龄人许多的体格也正是从父亲那继承的,趁着他发酒蒙出其不意固然可以得手,但这便宜不可能一直占,等他反应过来了,这么多人加一起也不是他对手。
高长仪正踹得爽快,突然横出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脚踝,她下意识地要惊呼,可一想到现在是个什么情境,立马拿手捂住了,没叫出来,可是到底受了惊,再加上脚踝在顾堂手里握着,他扯一下,高长仪就划拉些着手摔地上了。
那只手攥着她脚踝不放,高长仪坐在地上,旁的也顾不上,直接拿了手去拽自己的脚,谁知那手松开了她的脚,却钳住了她的手。
高长仪额头都冒汗了,旁边同伴终于有人瞧见了她的窘迫,赶紧出手相助,她才把自己的手从桎梏中解救了出来。
她手腕那里给攥的生疼,那儿肌肤本就娇嫩,她更是个细皮嫩肉的主儿,直接红了一大片,她不敢再往前,苦着脸握着手臂往后退。
不知是谁压着嗓子喊了一句,高长仪不敢迟疑,跟他们散开跑走了。
顾堂扯掉了头上麻袋,他这会儿狼狈地很,皱着眉,手摸了摸嘴角的伤口,嘶了一声,低声骂了一句。
所谓打人不打脸,这些小子也太不懂规矩!往脸上打,叫人看出来,被家里长辈知道了教训了,他还怎么还回去?
四下里干干净净,连个人影子都瞧不见,顾堂张开左手,就着月光看手心里古铜色的链子,又在手里慢慢攥紧了,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高长仪大步地跑,好几次被自己的裙子绊到,差点就摔到地上。她跑得很累了,但是她不想停下来,甚至还想跑的更快些,她自出生起,因着父兄的宠爱,本来就是个不受约束的人,她一向是恣意的,可她从来没有如今晚这般肆意畅快过,她想大声地笑。
她终于跑不动,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她靠在一棵树上,气喘吁吁,应该是湖边,她想。她能听见浪花与涟漪,能感受到潮湿温润的风,抬头时看见了长弓似的月亮。
高长仪的手腕很疼,腿也很疼,她头发散了,衣裳也乱了脏了,脸上都还沾了几块土,但她很快乐。
她似乎听到了渔网落进水中,白鹭扇着臂膀呱呱着飞走了,留下一池波光璀璨,渔火忽地一下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