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愣了愣。
纪放没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也没问她“你想听故事吗”。而是说:我能,给你讲个故事吗。
话音里明明带着笑,尾音却咬得又轻又不确定。这样带着点试探的小心翼翼,戳在舒念胸腔里最柔软的地方,戳得小姑娘有点疼。
捏着小橘子玻璃杯的指骨紧了紧,舒念轻声应他,“好。”
纪放等了好久,才等到这声好,终于放心。额头仍旧轻磕着她的肩,唇角轻弯,缓缓舒了一口气,轻声说:“嗯。”
舒念维持着原先的坐姿没动,任由他靠着自己。
泳池里的浅蓝色微晃,映着屋顶的暖黄,颤碎了时光……
周枳意和纪锐博结婚那会儿,谈不上老夫少妻吧,年龄的确差了不少岁。纪放小时候上幼儿园,新来的老师大概是不知道他们家情况,放学看见纪锐博去接他,还说过“你爷爷好年轻啊”这种话。
“倒不是我多优秀,全靠同行衬托”,不是没道理的。比周枳意小几岁,年轻温和还多项全能的周祁风,和一脸高冷琢磨不透,瞧着还不怎么待见他的纪锐博比起来,纪放没道理选“好年轻的爷爷”啊。
小时候大概总有一段时间,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哥哥姐姐一块儿玩儿。小豆丁纪放,就嫌弃过幼儿园的小朋友太幼稚,总是试图和周祁风混在一起。
周祁风会教他游泳,替他做小朋友拿得动的弓,教他射箭,带他去骑小马。还会在纪放不小心跌倒的时候,温柔地把他抱上小桌子,替他清理伤口。却不会说,男子汉就得忍着不哭。
纪放好喜欢他。
周祁风也喜欢这个一天到晚跟着他喊“小舅舅”的小外甥。小孩子奶声奶气还一脸傲娇“我并没有想和你一起玩哦”的样子,瞧着就怪可爱的。
受父母影响,周祁风是个家庭观念很重又看重感情的人。纪放那时候就知道,小舅舅有个恋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听说,以后是一定会结婚的。
好几次,纪放去找周祁风的时候,都见过那个和他同龄的姑娘。那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笑起来也很漂亮,也会亲热地叫他小名。更没有在纪放老是去找周祁风的时候,嫌周祁风没时间陪她。
只是后来,纪放却有点不喜欢她。
周祁风有间一直关着的小屋子,纪放很是好奇。小朋友异想天开,什么场景都幻想过,却没想到,打开的那一刻,看见的不是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器,也不是通向外太空的动感光波。而是一屋子的奖牌,和小舅舅从小到大,训练、比赛、得奖的相片。
怀揣着小男子汉英雄梦的纪小放,看着那个相片里笑得眉眼弯弯,和现在的自己超像的“小舅舅”,与有荣焉。
“阿放。”男人轻柔温和的笑音,在他身后响起。
“??”纪小放咻地转头。偷跑进来,被发现了!
周祁风有些好笑地把人抱起来,看着他婴儿肥没退的小脸上带着被抓包的不自然,还有忍着不问的好奇,没怪他擅自进来,只温声问他,“怎么了?”
纪小放见他没生气,大着胆子问:“小舅舅,你以前是游泳冠军吗?”
周祁风温声说:“没有进国家队,省队而已。”
纪放瞟了一眼满屋子金光晃人眼的奖牌,人小鬼大地问:“都是第一,还进不了国家队吗?”
周祁风怔了怔,回神,看着小外甥一脸的求知欲和“你不要以为小孩子好骗”的神情,笑说:“嗯,后来没去。”
“为什么?”纪小放好捉急。
周祁风脸上笑意敛了两分,有纪放还看不懂的情绪,缓了缓才看着他说:“我自己选的。”
纪放正想疑问三连大追击——
“祁风,”是小舅舅女朋友的声音,“你们两个怎么跑这里来了?”
纪放顺着声音看过去。
“祁风,”女人走过来,视线在纪放身上落了落,又挪到周祁风脸上,笑说,“你会不会后悔,怪我呀?”
纪放愣了愣,偏头看他的小舅舅。
周祁风神情微敛了一瞬,却依旧笑得温和,回她说:“不会,是我自己选的。”
……
“喜欢一个人?”纪放轻声问,“会让他为了自己,放弃喜欢的事情吗?”
舒念手心里的杯子已经微温,没回答他。
纪放也没要她回答,继续说:“我知道这是小舅舅自己的选择。”
在周祁风心里,爱人比梦想重要,他无权置噱。
“只是他们结婚前,突然来了个男人,说是……那个女人的‘男朋友\'。我那会儿还小,也不清楚他们大人之间是怎么谈的。那个男人要了笔钱,走了。”
舒念心里梗了梗,有些说不上的闷。
“我躲在楼上,看见她跪在小舅舅面前,好像是哭了。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后来,他们还是结了婚。”
纪放顿了会儿,自嘲式的笑了一声,“再后来,那个女人又自己提了离婚。要去找那个拿了钱走掉的男人。”
杯子里的温度又凉了几分。
“小舅舅答应了。”纪放阖上眼睫,说,“他对我们每个人都说,他没事。”
纪放印象里,那个女人走掉之后的那几年,周祁风依旧对家里每个人笑得温柔清和。只是这个本来就不多话的男人,好像说得更少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像是强撑着笑意。纪放问过他怎么了,可是他总说,没事。
“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早就病了。”纪放再开口的话音里,带了两分微沙,“直到……他在家里的泳池溺亡。”
舒念一怔。
“是自杀。”纪放说。
舒念指尖冰凉,攥着早已冷掉的杯壁。
周祁风留了遗书,对每一个他爱的人,说对不起。后来整理遗物,家里人才发现他藏在暗格里的病历。早已需要吃药控制的抑郁症。
纪放越长大,越能理解周祁风。
一个人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信念,对别人来说,却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无足轻重。可对周祁风这样一个心思细腻又重感情的人来说,谁也没有权利说他的善良是错吧。
他实在是不需要对别人说对不起。
纪放还记得小舅舅单独留给他的那封信,最后一句话说:阿放,对不起。小舅舅好像,走不出来了。
困在自己构建又坍塌的世界里,断壁残垣堵住每一个像是出口的地方。他走不出来了。
他选择留在他曾经的梦想里。
纪放阖着眼睫,舌尖抵着小尖牙,痛意刺激着神经。纪放想,过去那么多年,没走出来的,大概不止永远留在那个年岁的小舅舅。
轻弯了弯唇角,纪放很想谢谢这个,虽然一声不响,却愿意听他讲故事的小姑娘。
后面这些,纪放说得都挺平静的,三两句就概括完了。舒念却明显感觉到,他磕在自己肩上的力道大了些。
舒念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他。想做点什么,身子却有些僵。
“念念,”纪放嗓音微哑,叫了她一声,“我能……抱抱你吗?”
舒念一怔,没有应声。手里冷掉的牛奶,被她伸着手搁到了一边。稍稍侧身,怕纪放脑袋掉下去似的,没敢动作太大。
然后抬手,揽上了他的肩,才轻声说:“嗯。”
小姑娘指尖的凉意,隔着T恤的面料都能感受到。纪放一直觉得挺平静的心,却为她这个主动的小动作,颤得眼眶有些微热。
明明自己还是个,得让人放在掌心里宠着的小姑娘。
纪放抬手,回抱住她。不像舒念轻轻的还隔着距离的动作,抱她抱得有些紧。眼窝埋在她颈侧,一动不动地抱着。
舒念微愣,却没有生出抗拒的情绪。纪放身上永远带着暖意,虽然抱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暖融融的感觉,倒是比刚刚捧着冷牛奶的感觉好多了。
纪放一直没动,也不说话,舒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只好学着那晚雷雨夜纪放的样子,哄人睡觉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纪放先是僵了僵,这么个动作,他做小豆丁的时候都没享受过。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抿弯了唇角,像个开心的狗子,在舒念颈窝里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