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太子恭谨地在帝后身前跪下行礼。
孩童的声音脆生生的:“儿臣告退。”
薛璟之眼底带一抹浅浅笑意:“去吧。”
太子离开后,薛璟之起身去了皇后的房中,在她床榻上躺下。
皇后很快跟进来。薛璟之道:“你们都退出去,朕有体己话跟皇后说。”
伺候的宫人们在他一声令下,退了干净。
皇后有些意外,在他身侧坐了。
薛璟之直挺挺躺在那里,望着皇后微微笑。
他眼底一圈青灰,眼角眉梢,尽是深浓的倦意。
薛璟之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皇后的手,动作温柔。
皇后知道他有话要说,心里莫名不安。
薛璟之低声地道:“朕要出宫一趟,最快可能也得十天才能回。”
皇后惊了一瞬:“皇上要去哪里?”
薛璟之望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去看病。江小姐从江家庄赶来了,在广岳城里。”
江小姐。
江素羽离宫十年来,皇后头一回听薛璟之提起她。
皇后听着,眼色微微一沉。
薛璟之的一句话里千头万绪,皇后先捡着要紧地问了:“皇上得了什么病?”
薛璟之望着皇后,笑意一深,口吻却幽冷:“山迢水远,若不是旁人都没有法子,朕也不会央着江小姐千里奔波地来。”
皇后惊出一身汗来。
薛璟之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有放。感觉到皇后的手微微发颤,他安抚地轻轻揉搓了一下她的手:“你与朕的孩子,一出生便立了太子。朕会尽力给他把路铺好,倘若这次朕真的救不活,太子便会继位。他长大后自会替朕好好保护你,但太子毕竟年幼,一切,还需要你多担待着些。”
他将遗言说得字字平静。
皇后说不出话,眼圈发红。
她紧紧反抓住了薛璟之的手,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为何不让江小姐进宫里来,倒叫皇上奔波?”
薛璟之笑了笑:“她当年走得匆忙,宫里还有认识她的老人,传出话去,难免不便。”
皇后道:“那臣妾陪皇上去吧。”
薛璟之瞧着她,摇一摇头,温和地道:“这当口,谨慎起见,朕和皇后,不能都不在宫中。”
皇后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当年,江素羽来宫中走一遭,暗地里掀起多少风浪。
薛璟之毕竟是九五之尊,他以调理身体为名义,将江素羽带在身侧形影不离,旁的人不敢说什么。皇后倒是敢,可是薛璟之三番五次在床头枕边,温柔地同她提起江素羽的事情来,叫她好生照顾江素羽。
皇后经不起薛璟之的纠缠,便应了。
一介医女,倘若受了恩宠,进了宫再有皇帝爱怜,也势必只会是个位份低微的嫔妃。
薛璟之日理万机,男人的心思又变得快。届时,江素羽若仍受盛宠,自然有眼红的收拾她。若不再受宠,一个没有背景和靠山的民间女子,又哪里需要人忌惮。
皇后一点也不着急。她顺着薛璟之的意思来。
薛璟之这人不错,知恩图报。皇后对他一分好,他便会以十分来回报。这买卖,皇后自忖她绝不会亏。
皇后万万没想到的是,薛璟之将那人捧在心尖上,最后却又真的将人放走了。
她起初还不信,以为薛璟之心眼多,怕江素羽出事,所以将人养在外头了。
但又没有端倪。
薛璟之十年来,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宫中,偶尔出行,也大都带上皇后一起。
后来,皇后生了皇子,薛璟之即刻便立了做太子。皇后的心放下许多。
后宫亦添了不少人。每个人都是她点了头后,薛璟之才放进宫里来的。他对她十分爱重,便是恩宠,也比那些年轻美艳的新人多许多。
皇后当真没什么可指摘他的。
但是……
皇后望着薛璟之疲惫的脸孔,低声地道:“皇上可是大限将至,所以把心里的人儿召来见面?”
薛璟之愣了愣。
他眼底有怒色一闪而过。皇后瞧见了,面色僵住。
她心底是怕的。薛璟之还没开口,皇后的神色已软了几分,却兀自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
薛璟之端详她,过了许久,方喜怒难辨地道:“皇后,朕也是个人,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但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朕与江小姐,没有过非礼之举。十年前江小姐离宫后,朕再也没见过她一面。便是你不准允,朕的心里也有那个人,赶也赶不走,你要将朕的心挖出来剐么?”
人之将死,薛璟之句句都是本不可能说出口的大实话。
皇后知道薛璟之杀人不眨眼,但刀子扎在自己身上,毕竟是头一回。
她的眼泪瞬间就掉出来了。
薛璟之见皇后哭,松开她的手,手指指腹擦过她面颊。他动作仍然温和,面上却是沉沉的,没有表情:“哭什么,是你要问朕的。”
皇后流着泪,道:“皇上既然……既然这样喜欢江小姐,为什么当初不把她留下?臣妾不是不懂事的人,皇上若真的想,臣妾不会拦。”
薛璟之淡淡地笑了笑。
下一句话,比前头的话更加诛皇后的心:“朕想过。但是她当时有两情相悦的情郎,一点也瞧不上朕。朕想过很多遍,舍不得她吃苦,也担心朕护不住她。”
他的确想过很多次。
当时在广岳城,萧狄已物尽其用,薛璟之同江素羽说的那番话,都是真心实意。
杀了萧狄,省去为他疗治所需的银钱,取子蛊、换炉鼎,带江素羽进宫去。
薛璟之是真的想。
可是看着江素羽的脸,他最终放弃了这念头。
江素羽幼年时,曾给过他那么真切难忘的温暖。
他心里恋慕她,亦想占有她,但到底不舍得让江素羽吃苦。
薛璟之自己已吃过很多苦,不愿让心尖上的那一位,也吃苦。
他这一生,都竭力回报旁人予他的善意。滴水之恩,他都涌泉以报。江素羽不该因为得他青睐,反倒成例外。
若让江素羽因为被他所爱,反倒受苦受罪,他不仅皇帝当得没意思,人也当得没意思了。
十年来,他想起江素羽的时候再遗憾,也没有后悔过当年的决定。
薛璟之当着皇帝,踩着累累白骨,耗尽一生心血,维系住皇天后土的盛世太平。
在这太平之下,繁衍生息、安稳度日的黎明百姓之中,也有他心爱的女子。
他大兴医药之道,掀起养生风气,强健子民体魄的同时,亦让全天下的大夫都比往时更受人尊重。而这些大夫中,也有他心爱的女子。
这样去想时,他心里总是会平静许多。高高在上的自我感动,多少弥补了得不到她爱慕的那份怨怼和自卑。
薛璟之望着皇后,停了半晌,语气软了下来,说:“朕这十年来与你在一起,处处都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想。你想要的,朕都尽心竭力为你找来。若是如此,你仍要怪朕,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朕此番去找江小姐,更不是为了与她再续情缘,你不要多想。江小姐的医术冠绝天下,说不定能替朕续上些日子。太子毕竟太小,朕便只是多活一日,也是好的。”
他提起自己的死,竟如斯平静。皇后惊觉回神,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皇上,你都说江小姐医术冠绝天下。你早些去见她,宫里有臣妾呢。皇上……你是九五之尊,你若真的想,现在也来得及,将江小姐接进宫里来,臣妾会替你护着她,臣妾……”
她语无伦次,眼泪又掉落下来。
薛璟之怔在那里。
他过许久,方轻轻摇头:“你糊涂了,皇后。”
皇后说:“臣妾不糊涂。皇上,你什么事情都替我们想得周全,却没有人替你想。做皇帝,倘若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你坐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又为了什么呀?皇上……”
薛璟之微笑起来,道:“你不是正为朕想着么?你能这样讲,朕很高兴,琳琅。”
【壹】
薛璟之微服来到了广岳城萧家,总管萧挺过来向江素羽和萧狄传消息。
进来院子里时,萧狄正在院中舞剑,身形翩若惊鸿。
不过是一套寻常的入门剑法,却被他使得如此曼妙。
他而今在武学上的造诣深不可测,便是连早些时候不甚擅长的剑法一道,亦有了惊人进步。
江素羽坐在院中树下的阴影里,看着萧狄的身影呆愣愣出神。
萧狄早知道萧挺来了,仍将一套剑法舞完,方收剑入鞘。
萧挺喊他:“少爷。”
又看向江素羽:“小姐。薛公子到了。”
江素羽瘪着嘴,从椅子上站起身。萧狄走到她身前去,问:“小姐记住了没有,刚刚的剑术?”
她摇头:“没有,回来再给我练一遍吧。”
是她说要学,要他舞给她看。但她分明没有看进去。
萧狄却丝毫不恼,微微地笑了笑:“好。”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了一遍:“小姐,你真的要我陪你一起去见他吗?”
江素羽道:“是。免得你心里又想多。”
萧狄摇头:“我不会的。小姐与我,连娃娃都生了,我还能想什么?做梦都做不了更圆满。”
他有意讲话说得轻松。江素羽笑了一下,却很快又笑不出来。
她说:“一会儿见了他,你若不愿意,便站在外头不要进来。不必跪他。”
萧狄笑了笑,很平静:“小姐平日里宠着我也便罢了,可在天子面前,你都要跪,我岂能不跪。这么多年了,我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没什么不可以的,你不必担心我。”
江素羽望着他。
当年就是在这广岳城的萧家,年少的萧狄被敲打一身傲骨,被摁在泥泞之中践踏。
薛璟之纵有千万个理由这样做,江素羽也还是心疼萧狄。
而今,薛璟之可能要死了。倘若她束手无策,萧狄也会因为子母蛊的牵绊,为薛璟之殉葬。
尘埃落定后,那些细碎恩怨在时光流转间逐渐变得不那么鲜明了,江素羽也将薛璟之留给她的,看得更加清楚。
薛璟之给萧狄植入子蛊,迫他成为杀人工具,屠尽了试剑山庄上下有血有肉的百余口人。
小琪、迟北城都死于那一役,江素羽每每想起来那些人,心里都沉得发慌。
但是,薛璟之分明怀揣了对她的一腔心思,却肯放她回归山野,给了她和萧狄极大限度的自由。
虽然强取豪夺为人不齿,但他毕竟是帝王,握着那样重的权力,仍能做到放她走,江素羽不得不承认,她心底对薛璟之是存了些感激的。
前后种种,恩怨交缠,江素羽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来对薛璟之。
路不远,走两步便到了。
薛璟之坐在堂中,瞧着江素羽和萧狄并肩走来。
时光仿佛回到十年前那个下雨的日子里。江素羽和萧狄长了十岁,仍是一双相依相偎的小儿女。
薛璟之镇定地看着两人相携走近,含着笑先开口:“不必见礼了,你们坐吧。”
江素羽愣了一瞬。
萧狄站在她身侧,接了话:“谢过皇上。”
江素羽心急,更不知能与薛璟之说些什么,便道:“阿狄,你先坐。我替皇上瞧瞧。”
萧狄轻轻应了声“好”。
她走到薛璟之身前去。
太监盛安冲江素羽点头致意,而后退开去,给她让位置。
薛璟之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眉眼间的倦色,仿佛十年的时间里都未曾淡去过。
他过着怎样的日子,江素羽是知道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清他眉目的瞬间,眼眶一红,竟差点掉出泪。
薛璟之见她如此,微微错愕,而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垂眼笑了笑。
他不等江素羽开口,已乖顺地将一截纤白手腕送到她面前去:“别急着伤心,先替朕瞧瞧。倘若真的没治了,你便把母蛊取出来,朕不会让萧狄为朕殉葬的,你不要怕。”
一句话,薛璟之将自己的底牌掀了个干净,没留半分余地。薛璟之说完了,方自觉失态。
盛安在旁低眉垂眼,只做不闻。
薛璟之见不得江素羽那副要哭的样子。若事到如今,他还害得她哭,那十年前他强忍心痛,放她离去时所受的相思之苦,便似都成了笑话。
薛璟之之所以不召江素羽进宫,最大的原因,便是打算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把母蛊给江素羽,破秘术之禁锢。
此事机密,不能外泄,皇后也不能知道。
薛璟之声音不大,但萧狄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一时间也不知作何滋味。
江素羽来不及想什么,只凝神将手指撘在薛璟之腕间,替他把脉。
完事后,她开始问薛璟之很多问题。
问完了,她又说:“我得仔细看看皇上的龙体。需要去衣。”
薛璟之声色不动,却抬眼,远远地看了一眼萧狄。
萧狄默默起身,道:“皇上,小姐,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我回去等。”
江素羽微怔,回头看他。萧狄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他退了出去。
江素羽和盛安一起陪薛璟之去到里间。盛安关上门窗,伺候薛璟之去衣。
他的身体瘦削得厉害,坐在床上时,肩背后凸出的蝴蝶骨,像一双翅膀。
羊脂一般细腻白皙的皮肤,隐隐透出股灰败之色。
江素羽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带来的针包,说:“皇上,我得替你扎几针瞧瞧情形。”
薛璟之侧脸冲她微笑:“不妨事,都由得你。”
江素羽便将针取了,说:“皇上躺平吧。”
薛璟之依言躺下。
江素羽为他施针。冰冷的针尖刺进骨血之中,有一些细微的刺痛,却莫名让薛璟之感觉心安。
他说:“你们这次出来,没带孩子?朕原还想瞧瞧,你的孩子,可曾继承你的美貌。”
江素羽笑了一下:“她还太小,走路都还走不太稳,我怕长途奔波她吃不消。孩子长得很像我,很美。”
薛璟之面上笑意一深。
他说:“朕也有太子了,像皇后多一些。”
江素羽脸色一白。
薛璟之瞧她神情变化,很快反应了过来,赶紧道:“你别怕。当日你在皇宫里同朕说的那些话,朕听进去了。这子母蛊之术确实太邪了些,以活人为炉鼎,残忍失德,实不妥当。便让这秘术,在朕这一代断了吧。”
他语气平和,轻描淡写。
江素羽过许久后,道:“谢皇上。”
薛璟之坦然受了她的谢,转开了话,静静道:“朕这病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走时留给朕的字条,朕一直收着的。你要朕保重,朕也很听你的话。这十年,朕的起居饮食,都是按着你留下的嘱咐来办的。不过是过了十年而已,没想到就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出来一趟不易,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所以这回,母蛊朕无论怎样都给你。只是……”
江素羽等不到他后面的话,不免追问一句:“只是什么?”
薛璟之望着她,淡淡地笑着:“只是朕的太子还小,若是你有法子,请你救救朕的命。取了母蛊后,倘若你丢下朕不管,让朕自己等死,又或者让萧狄来杀朕报仇的话,朕……倘你那样做,朕会伤心的。”
江素羽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忍无可忍地发作道:“我怎会是那样的人!皇上你话恁得多,十年也不见变化。”
薛璟之这十年来,何曾被人如此训斥过。
他愣了一瞬,将江素羽的话细细回味一遍,闷闷地笑出声来。
他再开口,语气温软,更加随意:“十年了,你还是对朕这么凶。朕见你一面不容易,话也不准朕多说。朕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哄哄朕。”
他字字句句,说得那么可怜。
这人真是厉害,端起架子来威压冷重,放下身段时甚么都说得出口。论能屈能伸,她和萧狄都赶不上这狗皇帝的尺度。
江素羽辨不清他话语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刚刚盛起的气焰,在薛璟之的只言片语下,瞬间被打熄了。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面前憔悴瘦削的九五之尊,放缓语气,道:“皇上不必拿这些言语来挤兑我。民女虽然凶了点,但也不是不知好歹。皇上对我的好,民女心里记着的。我必当尽心竭力,救治皇上。”
薛璟之怔住。过了许久,才淡淡地笑了笑:“有你这一句,朕心甚慰。”
【贰】
江素羽辞了薛璟之出来,回到她与萧狄所居的小院。
萧狄显然老早便听见她回来的动静,含笑迎了出来。
萧狄说:“小姐辛苦了。”
江素羽瞅着他,道:“不辛苦。”
她径直往里间走,坐到桌子跟前去。
萧狄知道她思考时习惯在纸上写写画画,也不多说什么,轻车熟路地走到她身侧去,动手替她磨墨。
她在书房里呆了两个时辰,才将手里的笔扔了。
萧狄站到她身后去,轻轻地替她揉捏肩膀。
江素羽沉着一张脸,过许久,道:“阿狄,院子周围有没有人?”
萧狄笑了笑:“没有的,小姐有话不妨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