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哥哥?”
“你若喜欢便这么唤吧。”
“钰哥哥!”
方才萧令致靠近明玉殿,听见的便是这样的对话。
她看到萧妙磬坐在萧钰面前,笑靥如花,一只裸足还在萧钰眼前晃悠,看起来是那么甜美温馨。
那瞬间萧令致只觉得肺腑炸开,脑仁剧痛,一股戾气如洪水般汹涌而出,疯狂淹没她所有理智。
一道声音像开闸的猛虎冲进她心神:让萧妙磬消失!让萧妙磬消失!
簪子向萧妙磬后心之处刺下去,萧妙磬像是毫无所觉,还在往前走。
而就在簪子距萧妙磬只有三寸远时,萧令致猛地停住,浑身一个激灵。
她在做什么?!
惊吓的后退两步,脸色惨白的喘息。
她……居然要……杀人?
心魔瞬间退去,狂猎的惊恐拍打萧令致的胸腔。她疯了吧,差点就杀人了,她、她……
萧妙磬还在往前走,萧令致忽然无比庆幸萧妙磬没发现她扭曲龌龊的举动。却不知,萧妙磬此刻,正缓缓收回袖子下已出鞘的百珑。
只要适才萧令致的簪子再往前近一厘,萧妙磬就会转身,以百珑打掉簪子。
背对萧令致,萧妙磬眼神一寸寸沉下去。
萧令致忍冬阁里的侍婢,和萧妙磬的心腹侍婢是好友,那名侍婢曾告诉萧妙磬的心腹,萧令致在前些日子向萧钰提议,把萧妙磬嫁给荆州牧联姻。
算上这次萧令致对她出手,这是第二次了,竟还是下的杀手……
萧妙磬蓦地驻足,回头,视线落在萧令致脸上。
四目相对,萧妙磬的目光淡如静水,却好似能看穿一切。萧令致头皮一炸,只觉得自己被识破了,无边的恐惧混合着心虚,令她白着脸向后连退三步。
她不是想置萧妙磬于死地,不、不是,她没想杀人,她只是、只是……
“报——”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猛然有高呼声划破两人间的对峙,萧妙磬一怔,耳畔传来奔马之声。一转眼就看见远处的驰道上,有信使策马飞奔,所去方向是明玉殿。
顷刻,前朝传来朝天鼓被敲响的隆隆声,像是一记记闷雷蓦然炸裂盛夏的建业宫。
这样的情况萧妙磬并不陌生。
天下出大事了,朝天鼓便被敲响,信使将大事送入萧绎与萧钰殿中。
隆隆鼓声惊了整个建业宫,萧妙磬顾不上萧令致,忙向萧绎那儿去。萧令致慢半拍的也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疾走,其间没说一句话。
在萧绎处,萧妙磬看到了信使送来的急报。
——幽州牧章诏公然向厉太师发出讨伐檄文,号召天下诸侯共讨逆贼,清君侧。
天要变了。
萧绎素来商议政事不避女儿,是以萧妙磬和萧令致都可旁听。在场除了她二人和萧绎,便是萧钰与几名江东重臣,包括吴纪吴琪的父亲吴均、建业太守姜叙。
“幽州牧章诏,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姜叙问道。
萧钰道:“此人冷酷霸道,野心勃勃,攻于算计且行事狠辣。他是上一任幽州牧的庶子,杀了嫡子与其余四名兄弟,逼死父亲,继承基业。”
姜叙皱眉,“……好狠。”
“这还不算。”萧钰道,“此人还豢养毒蛇,神不知鬼不觉铲除异己。但其人确实雄才大略,知人善用,是个人物。”
听到那“毒蛇”二字,萧妙磬不知怎的,就想到当日在石榴花林里莫名遭遇的五步蛇,接着就巧遇灵隐先生救了她与侍婢。
“那长公子以为,我等该不该应这章诏的号召?”一个文臣问。他问的是萧钰而不是萧绎,江东素来如此,虽萧绎是主公,但论及眼界谋略,举世亦没有几人敢与萧钰相提并论,故而在战略上拿主意的基本是萧钰。
“应。”他说,“应下章诏,加入讨逆大军,但出军不出力。章诏之所以号召诸侯群起讨伐厉太师,便是想让众诸侯替他分担厉太师的兵力,他好从幽州直下洛阳,占据中原,取厉太师而代之。我江东只需应付着,不失仁义,也不为他做嫁衣。”
“等等……”有人想到什么,问道,“长公子,既然那章诏小儿想入主洛阳,我江东为何不能也如此?我们要是也瞄准洛阳,说不定比他先打进去。”
“是啊。”有武将附和。
萧钰淡淡一笑,温朗之下是笃定之色,“谁也不会比他更快,他既然敢率先讨逆,就定能第一个进洛阳。就让他进,挟天子以令诸侯固然有好处,却也不是谁都能吃得消的。天子在谁手里,谁便是众矢之的,且让他先换下厉太师。我江东继续养精蓄锐,远交近攻,不论厉太师与章诏谁输谁赢,于我江东都是不亏。”
“此外,章诏此举反而给了我们机会。”萧钰继续说,“江东现存的诸侯,只有萧家与岭南交州的刘家。刘家是强敌,我一直未曾对他们发起总攻,是因担心会有人趁着我们与刘家血战时,乱我江东后方。”
“眼下却是个好机会,如不出我所料,众诸侯皆会出兵响应章诏,好趁机瓜分厉太师的地盘。不论他们各自打得是什么算盘,一时都顾不上犯我江东。”萧钰说到这里,向萧绎行了个礼,“儿子请求父亲,趁此机会,一举消灭交州刘家,统一江东。”
短短几个来回,便将时局和策略说得清清楚楚。萧妙磬不是第一次听萧钰分析战局,但每次听都下意识的佩服。
就仿佛有他在,即便天要翻了,也难不倒他。旁的诸侯怕是都在想着,要怎么从章诏和厉太师的较量中分一杯羹,萧钰想的却是整个交州。
萧钰的请求,萧绎自是批准的。后续挑选兵将的事,便由萧钰来做。他此番要亲赴交州,覆灭刘家。萧绎则去应付章诏的讨逆行动。
众人散去,这里只剩下萧钰、萧绎和两个女儿。
这还是萧绎这几天第一次见到萧妙磬,他和蔼的看着她,招招手,“添音,过来。”
萧妙磬行了过去,在想该怎么称呼萧绎。
她听见萧钰对她说:“叫伯父吧。”显然萧钰看出了她的心思。
萧妙磬这便行了个礼,说:“伯父。”
萧绎脸上的笑意更深。
萧令致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是不舒服。
“伯父,我想和钰哥哥一起去交州。”萧妙磬开口。
萧绎始料不及,“你说什么?”
“我想去交州战场,不想留在建业。”萧妙磬如实说,“您与钰哥哥都要出征,我留在建业,怕不小心会冲撞母亲。另一重原因则是,我能帮上钰哥哥的忙。这些年我读了许多医书,熟识各种草药,行军路上说不定能用到。且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她说到这里,环顾了一圈,指了指门口立着的一个侍卫,“伯父若不信,可以让我和他打一场。”
那侍卫听了萧妙磬的话,心里一抽。他还真不敢和亭主打,亭主细皮嫩肉,万一破了伤了,他怕主公怪罪啊。
好在萧绎像是听到了他的内心,让他们空手打,点到为止。侍卫这才放心了,于是说了声“亭主得罪”,打算随便打打,给亭主留个面子,别让她输太快。
然后,他就被萧妙磬打得,才五个回合就输了。
输这么难看,侍卫只觉自己的人生崩塌,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萧令致坐在那里,看着萧妙磬成功得到随军出征的许可,她的手在袖子下紧紧的握成拳头,不断颤抖。拳心那还没愈合的淤伤,又被指甲刺破,再度流出了血。
为什么萧妙磬会学了这么多技艺?为什么她那样泛着光彩,那样的有用?
喉咙发酸、发干,萧令致咬唇,想要告诉父兄,自己也可以随军出征的。可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来。她可以什么?她不识草药、不会武功,她就是去了也只能是给大哥添乱。
她是多么没用!
值此多事之秋,萧妙磬没将萧令致袭击她的事说出去。她在回到朝熹殿后,便开始准备随军的事宜。
甄夫人自是不愿意萧妙磬出去吃苦,但出乎萧妙磬意料的是,她本以为阿娘要百般阻拦她,不想阿娘只是稍有些不愿就接受了。
萧妙磬准备好了一切后,不忘将袁婕也带上。
数日后,一路急行的越军抵达了交州边境。
这是萧妙磬第一次过军旅生活。
就如萧钰说的,条件真的艰苦。就连萧妙磬不是个享乐的人,一开始都很不适应。
没有舒服的床榻、枕头和衾被,只有潮湿的褥子和一条薄毯;没有丰盛的食物和夏日里解腻的梅子汤,只有就地挖井取出来的水。
军营里多是大老爷们,经常不方便。有时候萧妙磬从他们中间走过,被粗糙的他们衬托得愈发细嫩娇贵,仿佛一个不慎都要碎了。士卒们瞧着建业第一美人,每天穿着简单的布衫,素面朝天,都不免心疼她。
交州在岭南,这边气候湿热,萧妙磬刚来时有些水土不服,吐了两天。她不想因此打扰到萧钰处理正事,便偷偷跑到军营边上吐,结果被哨兵瞅个正着。
萧妙磬见那哨兵要去禀告萧钰,连忙拉着他袖子,不许他去,把哨兵闹得脸都红了。
随着萧钰一路攻城略地,萧妙磬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从萧钰身上,她亲眼见识了何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善用兵法,神乎其技,萧妙磬还见识了他编排阵法,那个叫“鱼鳞阵”的阵法,也不知道萧钰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阵一开,整个军队固若金汤,整体防御力一下子提升了很多档次。
好几场战役里,敌方损失惨重,江东士卒伤亡竟不到十人。
有一次萧妙磬和军营里的舞姬聊天,舞姬同她说:“长公子能观天象,能识地理,厉害着呢。您不知道,上次打庐陵的时候,长公子料定次日辰时起雾,便利用雾气遮掩,狠狠坑了庐陵军队一把。”
只是,萧钰集将才、帅才、谋士于一身,便注定了他要付出多少心血。
好几次萧妙磬来找他时,都见他疲惫的靠在桌旁,竟是不觉睡着了。
萧妙磬轻手轻脚的靠近他,蹲下.身,小心提起滑落的薄毯,盖在萧钰身上。
萧钰睡得浅,当即就醒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萧妙磬,如漱石般好听的嗓音,带着初醒的喑哑,唤道:“是音音啊。”
萧妙磬启唇正要回答,不想萧钰竟抬起手,在她头顶摸了摸。
这个动作,自从他们不再是兄妹起,他就再也没做过了。眼下忽然做出,不但萧妙磬怔了下,萧钰也怔了。
旋即萧钰收回手,眉梢眼底有些微赧然之色,“我这是睡糊涂了。”
萧妙磬抚了下发辫,她道:“钰哥哥就是太辛苦。”
像是为彼此找了理由,只是两颗心隔着肚皮都有些尴尬。那些兄妹间亲昵的动作,放到如今的关系面前却是别扭了。
萧钰主动起了话题:“行军艰苦,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没有,我觉得挺好的。”她问,“钰哥哥你呢,会有不适应的吗?”
萧钰浅笑:“我去的地方多,长久下来都习惯了。”
想着这样一个如切如磋的玉人,南征北战,吃苦耗神,且还双腿不便,萧妙磬不能不触动。
更莫提她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他和萧绎一战一战为她们打下来的。
倒是萧钰注意到,萧妙磬手边有个布袋,袋口露出里头装着的一些草药。
“这是……?”
“是八宝草、马齿苋和车前草。”萧妙磬将袋子拿过来,“这边蚊虫真多,还是黑白相间的花蚊子,我见好多将士被叮了一身包,休息不好,就去采了能缓解痛痒的草药,分发给将士们。”
“你同谁去采的?袁婕?”如果光是两人,怕是采不出全军的用量。
“还有舞姬们,我将她们都带去附近采药了,她们都很卖力。”
萧钰欣慰,“音音真是能干。”连舞姬都用上了。
萧妙磬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跟来战场就是想做点什么的,能帮上将士们一些,就算没白来。”
她自布袋中取出些八宝草,捏碎了挤出汁液,“你也被蚊子叮了吧?我帮你涂点浆液。”
“我自己来就好。”
萧妙磬便把八宝草递给他,可萧钰拿到八宝草后却不动作了,而是看着萧妙磬。
彼此无言了须臾,萧妙磬明白了什么,忙起身告退,不免埋怨自己,如今她就是个外姓人,怎还想厚着脸皮给萧钰擦蚊子包?
萧钰则瞧着萧妙磬出去的背影,压下心中一阵尴尬。
其实他所芥蒂的,和萧妙磬芥蒂的完全非一回事。若是蚊子包在他胳膊上,让萧妙磬涂草药没什么,偏偏包的位置是在他锁骨下……
用过草药,明显清凉了。
萧钰看着用剩的草,思绪飞至出征前,父亲与他单独会话的情景。
昏暗的殿宇里,父亲极其肃然的嘱咐他:“你必须保护好添音,哪怕牺牲我们的将士,也要将她完好无缺的带回来。”
“她不能出事,否则为父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你知道,她是我江东最大的王牌。”
字句仿佛环绕在耳,萧钰眯了眯眼,半张脸被帐篷中的阴影遮住,看不出在想什么……
有萧妙磬采来的草药,全军将士都从毒蚊子的困扰中解脱。
休息的好了,战力便发挥的好。越军势如破竹,一连夺下半壁交州。
萧妙磬经常看着萧钰执笔,在地图上新取的郡县上打下红色标记。
又两个月下来,红色标记占了交州的四分之三。
交州牧刘暌,已被迫退守最后一隅。
终于,越军打到了盘蛇谷。只要穿过盘蛇谷,就能直逼刘暌最后一方土地。
将士们摩拳擦掌,恨不得今天就冲进盘蛇谷去。萧钰却下令全军在谷外扎营修整,不得擅入谷中。
这一决策自然是有人疑问的,萧妙磬坐在主帐的一角,安静看着武将们向萧钰询问为何不速战速决。
萧钰说:“瘴气。”
武将们一愣。
萧钰在决议攻打交州前,就已仔细研究了交州的气候水文。岭南与江东相比,山林间湿热蒸郁,多有瘴气。
这盘蛇谷便是瘴气弥漫之地,据说十人进去,九人难回。
“这是刘暌最后一层屏障,也是他最大的利器。”萧钰道,“交州士卒们懂得避瘴,若我是刘暌,定在谷中设下埋伏,利用瘴气,让我们有来无回。”
武将们自也听说过瘴气,这东西不是闹着玩的。瘴气的问题必须解决,盘蛇谷这关要是过不去,越军可就功亏一篑。
“薏苡仁,可以避瘴。”萧妙磬的声音响起。
见众人朝她看来,她说:“可以给将士们服用薏苡仁,就可以短时间内不受瘴气的侵扰。”
萧妙磬真庆幸自己读了那么多医书,她又说:“凡遇毒物,百步之内必有相克之物,许多医书里都有这个说法。所以我想,盘蛇谷附近一定能找到薏苡仁。”
萧钰唇角衔起一抹笑意:“找当地的百姓打听便知道了。”
武将们干劲儿十足,听言赶紧派人去打听。
还真打听出了喜人的结果——就在盘蛇谷东面不到两里远,有大量的薏苡仁。
大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萧钰,并继续摩拳擦掌,准备去采摘薏苡仁了。
哪想萧钰再度阻止了他们:“如果只有两里远的话,去不得。”
怎么就去不得?武将们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