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沉夕默不作声回去抓了一把花生米,风裳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心说不愧是师父,如此紧张的情况之下还能悠闲地吃东西。
就见沐沉夕捻起一粒花生米用力一弹,下一刻,一名齐府侍卫摔了盾牌,捂着眼睛惨叫了起来。
齐飞鸾抬起头来,瞧见了沐沉夕。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随着人群躲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沐沉夕用几粒花生米将看似铜墙铁壁的神武军击得溃不成军。
袖箭再度落下,那力道直接扎透了棺材。
但也仅仅只是扎透了棺材,这几人便隐没在慌乱的人群里消失了。沐沉夕也藏身人群之中,偷偷看着下面的情形。
齐府的人不得不停下来把箭拔了,留下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孔洞。
就在他们忙碌之时,忽然一阵风吹过。接着风越来越大,一滴滴雨落下,没片刻的功夫便成了瓢泼大雨。
众人忙在屋檐下躲避,原是想走,可是忽然有人叫了起来:“棺材动了!”
齐府的人脸色大变,那棺材竟不住抖动了起来。紧接着越抖越厉害,大家都不敢上前,纷纷避让。
沐沉夕冷眼旁观,只见那棺材越发膨胀,最后砰地炸开了。齐飞恒的尸体从棺材里滚落,风裳大叫:“看到了吗,真的是饿殍!你们看他的肚子!”
方才听风裳那一通话还不肯信的众人,全都看直了眼睛。
齐府的人手忙脚乱归拢了齐飞恒的尸体,草草拿席子裹了一下,便一路顶着瓢泼大雨出了城。可是草席根本裹不住,出了城又跌落在地。
城外的流民还没散去,也瞧见了那边的情形。
所有人就这么看着齐飞恒的尸身被草席裹着埋入了齐家的祖坟之中。
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此一来,齐飞恒的事情闹得街知巷闻。不出两日的功夫,全长安的人都知晓了。又过了几日,全唐国都知晓了这桩异闻。
沐沉夕折返回谢府,刚换好衣裳,谢云诀便走了进来。
目睹了全程之后,沐沉夕对谢云诀的钦佩之情无以复加。相较起来,她真是鲁莽冲动。谢云诀这一番安排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任何把柄。
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棺材是怎么炸的,只知道这一定是谢云诀设置好的。
谢云诀一出手,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她这点微末伎俩,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显了。
“夕儿,你这头发怎么湿漉漉的?”谢云诀手指勾起了她的发丝。
“方才——方才我——”
“出门了。”
沐沉夕被拆穿,只好低着头承认了:“我去茶楼喝口茶。”
“府里的茶水不好喝?”
“好喝,但瞧不见那么精彩的戏。”
谢云诀伸出一根手指覆在她的唇上:“你觉得精彩便好。虽说没什么必要,但我见你这几日辗转反侧,也当是了了一桩心事。”
“你——是为我?”
“嗯。”
沐沉夕忍俊不禁,搂住了他的腰。谁能想到,人人称道的君子中的君子,竟然为了哄自己的夫人开心,炸了别人的棺椁。
“这事儿虽然成了,可齐家赈灾有功,两相抵消,只怕也只能是无用功了。”
“你是在担心我停职一事?”
“是啊。一时半会儿的还好,就当是歇歇了。时间长了,只怕皇上身边佞臣太多,三人成虎,会听信谗言疏远你。”
谢云诀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沐沉夕摇了摇头:“其实有人可以担心记挂着,原是件幸福的事情。”
“好了,别担心了。明日我便要复职,届时可就劳烦夫人送晚膳了。”
“真的?!”
“嗯。”
沐沉夕欢喜地踮起脚尖,捧着谢云诀的脸左右亲了一口。谢云诀无奈,这香软的唇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撩得人心痒难耐。偏偏他现在的伤还没好全,人在眼前,能看不能吃,着实惹人心焦。
不过翌日晌午,复职的文书便传到了谢府之中。沐沉夕心中叹服,谢云诀是何等自信,才能将这一切料得分毫不差?
齐飞恒的事情传得甚嚣尘上之际,长安又出了一件大事——十处坊市的屋顶坍塌。
那一场大雨不仅仅炸了齐飞恒的棺椁,更是下了两天两夜,将坊市原本就不结实的屋舍彻底压垮。受灾的有一百多户,死伤三十多人。
江南水患未定,如今又牵扯上长安的百姓。
沐沉夕看着外面的绵绵细雨,心情也有些沉重。这两件大事接连着发生,只怕皇上都得下罪己诏了。
谢云诀一复职,立刻忙碌了起来。沐沉夕想为他分忧,于是同谢云诀商议之后,决定去救济长安受灾的百姓。
她出门之时雨停了,沐沉夕骑着马,带着谢府的下人赶到了最近的坊市。
大片的屋舍塌陷,瓦片四溅。逃出来的百姓都缩在角落里,绝望地挤成一团,看着眼前的家。
沐沉夕赶到之时,谢恒正在长安知府的安排下紧锣密鼓地救人。沐沉夕翻身下马,谢恒大步上前,抱拳道:“郡主,我知你此来是想救人。但不懂如何救援,贸然出手也只是添乱。郡主有心便可,还请回府吧!”
沐沉夕挑眉道:“你这话里,是觉得我来只会碍事?”
谢恒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颔首道:“郡主恕罪,我确实是这样认为。”
“也难怪。”沐沉夕倒也不恼,“不过你放心,这事情我可比你有经验的多。三年前宋城剿匪,突发泥石流,埋了三个村子。还是我跟太子带着兵马将人连夜挖了出来。那可是山崩,比这难挖得多了。”
她说着已经分派了下去,谢府的家丁小厮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丝萝和叮咛则在府中带着丫鬟们准备了热汤和麻布,若是有人被挖出来,没受什么伤的就给他们裹上。
谢恒看着沐沉夕亲力亲为,指挥若定的模样,不由得对自己此前的妄断有些惭愧。
沐沉夕从天黑忙到天亮,正蹲在墙角吃包子。小雨又淅沥沥下了起来,忽然她感觉有人走到了她身旁,头顶的雨也停了。
她心下一喜,抬头道:“夫——”
一句夫君还没叫出口,抬头却对上了裴君越满是笑意的双眸。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你怎么来了?”
“你夫君在朝中主持大局,这等劳心劳力的事情,自然得我来办。”裴君越撑着伞站在她身旁,“你看你,怎么说也是一国郡主,蹲在地上吃包子,太有损形象了。”
“这种时候还顾得上形象?你的子民可还在那瓦片下面埋着呢,我这吃完就得去救人了,你可别在这儿碍事。”
“我何时碍事了?上次山崩,不还是我随你一起去救的人。”
沐沉夕站起身,捶了捶腿:“是是是,我们唐国的太子爷最是能干,赶紧帮忙去吧。”沐沉夕说着夺过他手里那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递给了一旁一对孤儿寡母。
裴君越压低了声音:“那怎么说我也是太子,不说身娇肉贵,这淋着雨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沐沉夕摘了头上的斗笠盖在他脑袋上:“快去!磨磨蹭蹭的,大好的积德立威的机会别闹了笑话。”
“是是是,河东狮。”
裴君越抱怨完便小跑着去帮忙,长安百姓不少是见过太子的,乍被救出来,一眼瞧见裴君越,顿时涕泪横流。
忙活了两天两夜,总算是把人都救了出来安顿好。
太子都亲赴现场,大大小小的官员自然也不敢落后,赶忙各自出人出力。
沐沉夕忙得昏天黑地,眼皮子都没来得及阖上之时,远远瞧见凌彦匆匆赶来。
他前来拜见了太子和沐沉夕之后,便命人带了许多已经烂掉的屋舍回去。沐沉夕心下了然,齐家这回可在劫难逃了。
她正高兴着,忽然间远处有长安的百姓聚拢来。他们看起来虽然有些狼狈,但基本都脱离了危险。
此刻聚拢来,将沐沉夕,裴君越和谢恒等人团团围住,噗通跪了下来,连番道谢。
正前方有一个叫王勇的男子扑到裴君越的脚下,高声道:“太子殿下救了我们一命,草民王勇虽然只是贱命一条,但以后如果太子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裴君越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抬头对众人道:“你们是唐国的子民,身为太子,庇佑万民本是我分内之事。”
这一句话,让受灾的百姓十分动容,抹着眼泪伏地不起。
沐沉夕颇有些欣慰,若将来裴君越当了皇帝还能如此,唐国繁盛指日可待。
只是笑着笑着,她忽然感觉头有些昏。沐沉夕张了张嘴,耳朵一阵嗡鸣。她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裴君越像是忽然感觉到什么,转身便瞧见了刚刚倒地的沐沉夕。谢恒也惊呆了,一时间忘了反应。倒是裴君越立刻俯身将她抱了起来,探了探她的鼻子。
呼吸尚在,想必是累晕过去了。
他转头冲林盛吼道:“快去传御医!”说着抱起了沐沉夕,又对谢恒吼道:“愣住做什么?牵马!”
在场的百姓也都看呆了,裴君越像是发了疯似的,骑上马也不管路上有没有人,抱着沐沉夕径直奔回了太子府。
谢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神情担忧。
经过两次的相处,谢恒发现,太子为人城府极深。虽说两次在处理唐国大事上都亲力亲为,是爱民如子的模样。但他总觉得他愿意这么做,更多的只是为了讨沐沉夕的欢心。
身为一国储君,所作所为竟只为讨女子的欢心。幸亏沐沉夕不是寻常女子,心系天下,若是换了旁人,他岂不是能烽火戏诸侯?
如今太子还需倚仗谢家的权势,若是有朝一日让他得势了,后果又会如何?
谢恒满心担忧,却又不知该同何人述说,良久也只是叹了口气,继续带着神武军救助灾民。
太医来到东宫替沐沉夕诊治,裴君越负手立在一旁,目光片刻也无法从沐沉夕苍白的脸上挪开。
良久,太医起身道:“殿下放心,郡主是劳累过度,加上饥饿,这才晕厥。将养些时日便好。”
“饥饿?”
裴君越瞧了眼一旁的叮咛,她抹着眼泪道:“回禀太子殿下,我家夫人忙碌起来废寝忘食,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进食。”
“你怎么也不提醒?”
“她总说放着,一会儿便吃。我们怎么劝说也没用,平日里要不是公子管着,她也总是这样。夫人她除却公子的话,谁的话都不听的。”
裴君越觉得这话听着逆耳,正要命人带下去掌嘴,忽然想起这是沐沉夕的丫鬟。若是真打了,怕是她能将他也捆起来打上一顿。于是只好作罢。
“林盛,你带叮咛去膳房备些郡主爱吃的东西。”
林盛领命,出门时偷摸瞧了眼叮咛,心中有些羡慕。这丫头都不知道,若非她是沐沉夕的丫鬟,只怕就方才那番话,早就被拖出去拔舌头了。
裴君越禀退了众人,又将太医唤到一旁:“徐太医,有一事我想问你,你要如实回答,且不可外传。”
“何事?”
“郡主她,可还是处子之身?”
徐太医一怔,衣袖下的手也有些抖:“这...这得要宫里的嬷嬷来验才知。老臣把脉是...是把不出来的。”
裴君越神情不悦。
“不过郡主没什么有身孕的迹象。”
“如今算来,郡主和首辅已经成婚半年了,还没有什么迹象。莫不是——”
徐太医舒了口气,原是太子关心太傅和郡主的子嗣问题。他方才着实吓了一跳:“殿下放下,郡主身体强健,并无大碍。前些日子首辅大人重伤,臣也去诊治过,没有隐疾。想必也只是时间问题。”
裴君越颔首:“嗯,我知晓了。此事涉及谢府家事,不可外传。”
“臣遵命。”
徐太医开了方子之后便离去了,宫中只余下裴君越和沐沉夕两人。
他走到她身旁,捏了捏她的脸蛋:“你看你,这样安静地躺着多好。”
裴君越说着又觉得好笑,倘若她真是这么个无趣的人,他又怎么会喜欢她?就是因为求不得,所以辗转反侧。
他牵起她的手,想到那日齐飞鸾也这样攥在手里,爱不释手。这么柔若无骨的一只手,就不该握着剑,只该由他牵着。
裴君越掰开了她的手指,十指交缠。
忽然,掌中白嫩的手一个用力,裴君越顿时吃痛地皱起了脸。五根手指仿佛是被上了夹棍,他一抬头,对上了沐沉夕烧着怒火的双眸。
她一张嘴,就是一句粗鄙之语。
“痛,痛,痛,你松手。”
“你拉我手做什么?!”沐沉夕瞪他,手上愈发用力。裴君越只觉得自己的手都要被夹断了,疼得满头大汗。
“我...我替你疏通经络。”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沐沉夕狐疑地瞧着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不少。裴君越趁机抽了回来,一脸委屈:“我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么?不过是方才太医交待说你太过劳累,筋脉淤塞,教了我几招。”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沐沉夕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方才醒来,没太清醒,所以...误会你了。”
裴君越叹了口气:“自从那日之后,你对我就疑神疑鬼的。咱们相识这许久,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堪?”
“没有的事。”沐沉夕被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确实对裴君越的疑心太重了些,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总是觉得他有意无意在撩拨她。
“我一直不敢对你吐露心迹,就是怕你如今这样,动不动便要想歪。你今日晕倒了,我带你回来诊脉,原是件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可你呢,一醒来就觉得我对你不轨。我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活该自己喜欢你,紧张你,还被你这么拳打脚踢。都是我自己犯贱!”裴君越越说越悲愤。
沐沉夕挠了挠头,有些受不了他这么直白。早知道她就该管住自己这脾气,怀疑的时候就当没事发生。现在挑明了,他就成日里明目张胆挂在嘴边上。
“那你不能...不犯贱么?”沐沉夕幽幽地来了一句。
裴君越差点被她堵出一口老血。
“好啊。那你现在从太子府滚出去,以后我见你有难也不救你了。”
裴君越话音刚落,沐沉夕已经掀开了被子,起身要走。刚走出去一步,腿一软差点再次栽倒。
太子慌忙伸手兜住了她,扶着她的肩膀按了回去:“姑奶奶,我这都是气话。你别当真啊。”
沐沉夕一脸费解地瞧着他:“阿越,你现在怎么颠三倒四的。是男人就硬气一些,说出来的话转头就反悔。”
裴君越长叹了口气:“你以前对谢云诀,不也这样么?”
沐沉夕怔住了,连他替她掖了被角也没注意:“我以前真这么恬不知耻?”
“...”
就没见过骂人连带着自己一起骂的。
“是。喜欢一个人不就这样么,什么原则底线,全都没有了。就好比是你,平日里耳聪目明的一个人,却明知你爹的死,谢家也有份,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