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衣衫都被汗水浸透。风炽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倒,恰恰倒进了一双臂弯里。
半昏半睡,几乎失去了意识。风炽隐约感觉到是师父抱着自己,步步远离那足以让人灰飞烟灭的玄火炉。
从可怕的炙热到宜人的清凉,他被师父轻轻放在竹榻上。
师父的手,带着那锻造兵刃的热度,抚在他脸上,低声道:“傻孩子,却不晓得自己亦正亦邪——正则拯救苍生,邪则为祸世间;是正是邪,实为难料!”
师父的手指,在他脸上,像是一小团火,灼热了他的面颊,也灼热了他整个身心。
几乎陷入昏迷的风炽,突然睁开眼睛,看着那墨发白袍的熟悉身影就要从身边离开,突然伸手,一把那幅雪白的宽袖,开口,低声乞求道:“师父,不要走,不要离开!”
师父的手抚在他眼皮上,轻轻运功,助他在清凉的竹榻上昏睡了过去。欲从他手中扯出袖口,一时扯之不动;再一用力,半幅宽袖都扯裂了下来,被这个大徒弟紧紧抓在手中。
师父冶春秋,世间无人能及的铸刃师,墨发垂腰、白袍委地,清绝出尘。即使终日与玄火炉为伴,打造着各式兵刃,也丝毫不能损及他那谪仙人一般的仪容。
此刻,只余半幅宽袖,竟是冶春秋从未有过的“衣衫不整”。
和另一个徒弟一起拉风箱的风炽,也是头一次在玄火炉旁晕倒。
即将出炉的兵刃“炽光刀”,会赠予这个大徒儿,将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神刃。
第一次在玄火炉旁晕倒的风炽,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态,让冶春秋站竹榻边怔怔了半晌。
半晌,冶春秋一声轻叹,摇头道:“风儿,今生今世,你还是如原先那样……那样的一团火。你这样火一般的性子,到头来,会不会燃烧了自己,再燃烧了世间?”
……
风炽手持炽光刀,在追一名黑袍男子。
从黑暗追到光明,从深渊追到山谷。
黑袍男子消失,眼前是一株梧桐古树。
好一株梧桐大树,也不知经历了几千年还是上万年,枝桠延伸竟有数里,遮天蔽日,满树的翠叶和白花。
突然一阵风起,那满树的雪白梧桐花都随风而起,在空中飞舞,又向远方飞去。
风炽站在树下,手持炽光刀,仰头,眯着眼睛,看着那满树的花朵飞舞在头顶上,竟然遮住了整个天空。
树身后,闪现黑袍一角。
风炽身形如疾电,转眼已持刀砍去,却没能砍中那个貌似躲在树身后的黑袍男,闪着寒光的刀刃,深深地砍进了古梧桐的树身里。
阳光退去,乌云笼罩。满天的雪白梧桐花,竟似被乌云遮蔽,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炽用力拔刀,一时竟拔不出来。却见那刀刃砍进的树身伤口,流淌出鲜红的血——染红了刀刃,又滴在了他脚下。
红光一闪,古梧桐,转眼又幻化成人形。
墨发垂腰,白袍委地,垂首站他风炽面前——而风炽手中的炽光刀,就砍进了对方的胸口。
对方抬头,竟是师父冶春秋那张谪仙人般的清绝容颜。
风炽手一颤,竟然轻易将炽光刀拔出,转眼被师父刀伤处的血喷溅了一身又一脸。
只是他本就穿一身血染似的红袍,师父的鲜血溅在他这个大徒弟的红袍上,竟似被转眼吸附,消失于无形。
然而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刀刃,鲜血滴滴,在他脚下汇成一洼血泊!
他丢下了沉重又滴血的炽光刀,用力抹去脸上的血沫,再次看清重伤师父的容颜,腿一软,跪倒在师父脚下,一把抱住师父的腿,哭道:“师父……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师父的手,抚在他的头顶;师父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孩子,怪不得你,毕竟连你自己,也控制……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魔……”
师父也倒下了,倒进了他的臂弯里。
风炽抱着师父,在一地的血泊中,低头看到自己原本持刀的双手,已被师父的鲜血染红。
他仰头,发出几乎能划破天际的惨嚎。
……
风炽大叫着醒来,在发烫的地面上。
他抬头,看到锻造室的半掩大门。手中冰冷,却是已经铸造成的炽光刀!
风炽只记得他和师弟一起“拼命”拉风箱,为了即将在出炉的炽光刀。师父一下一下打着刀刃,他看着炽光刀在火光由红色转青色又转为玄色的玄火炉中渐渐成形,他看着师弟支撑不住在面前昏倒被迅速赶来的老仆背出锻造室,他看着师父墨发一丝不乱白袍一尘不染如往常一样在可怕的玄火炉旁不曾出现半点狼狈。
而风炽就在师父面前狼狈得像个落汤鸡,全身大汗淋漓红袍像是被水洗过,直到再也支撑不住,也在玄火炉旁昏倒,没来得及亲眼目睹炽光刀出炉,就被师父亲自抱出锻造室。
再后来……应该是个可怕的噩梦!
风炽用力一咬嘴唇,感觉到疼痛,至少现在……不是在做噩梦!
他看到双手间有明显的血染,他下意识伸手摸脸,却嗅到更多的血腥气。
那身红袍,像是会吸血。看不出血迹,却能嗅得到可怕的血腥气!
风炽手持炽光刀支撑着站起,踉跄着奔进锻造室,看到玄火炉半明半暗,即将熄灭。
他又夺门而出,直奔师父的居室——半隐在一株半焦梧桐古树旁的石屋,刚转过树身就与人撞了个满怀。
他看到是为他们师徒做杂活的老仆,背着沉重的包袱,被自己撞倒,包袱中的碎银和几样金器落了满地。
“不,不要杀我!”熟悉的老仆见他像见了鬼,吓得脸色惨白,连一地的金银都顾不上拾捡,丢下包袱,连滚带爬往外跑。
“是我,我是风炽!”
风炽转眼为他拾起半包袱的金银就要递过去,却见老仆连摔几跤爬起来跑得更快。
“你连你师父都能下得了手,你……求你饶过我这条贱命!”
风炽转眼已拦在老仆面前:“师父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求你饶过我这条狗命!”老仆跪地,冲他砰砰地磕着响头。
风炽一把抓起老仆,把半包袱金银塞他怀里,看着他额头上磕出来的血,几近咆哮着问他:“师父到底在哪里?”
老仆牙齿打战,全身都筛糠,抬起一只手,指着锻造室方向:“是你……你抱着师父到……到那后面去,怎么……怎么还要故意问我这个低三下四的……”
风炽轻轻推开他,手持炽光刀走去。
身后老仆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的命低贱得很,用不着我的血,来污了……污了你们的神刀神剑!”
锻造室后,是剑泉。
至寒至清的冰泉,用来冷却刚刚出炉的刀剑。
一向清澈见底的剑泉,有若隐若现的红。
水面上,飘拂着白幅衣袖,被撕裂的痕迹,其材质,在谷中只能是属于师父——却不是原本如冰似玉的白,浸泡中冰泉中,有残余的红,仿佛是没有被冲洗干净的血!
风炽站在剑泉旁,看到师父的身影,在泉底。
墨发四散,白袍飘荡,左臂衣袖少了小半幅——师父俯首在泉底,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他跳进冰冷彻骨的剑泉,将师父一把抱起,一跃而出,稳稳落在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