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清风笑语点亮天上星月,笼下来的沙漠黑夜也不再死寂漫长。
吃过夜食,长途跋涉终日的商队众人笑闹够了,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体浸入湖水滋养过的清甜梦乡。
月牙似的湖弯再次归于平静。
卫关山了无睡意,见睡得四仰八叉的长三水囊半瘪,索性取过,准备去帮他装满水。免得明日上路时,长三急手急脚的。
左右都是睡不着,卫关山便多绕了一截路,到扎营的湖弯对面取水。
不曾想,此处已被一人一畜先占了。
一袭翠裳的小少女坐在蓬松的芨芨草堆里,手肘撑在膝上,支着脸蛋儿,大眼一眨不眨的看白骆驼啃干草料,偶尔见白骆驼吃得慢了,就从小木桶里抓一把混了盐巴的豆饼丢过去加餐。
骆驼喜食盐碱重的东西,闻到味了,低头又是一顿猛啃。
卫关山刻意放重脚步走过去。
雅涞抬头见是他,焉巴巴的打了声招呼。
低垂的小脑袋上,桐花小银铃发冠也无精打采的半歪着,明显感觉出小姑娘有心事,不复傍晚捉弄万老翁时的欢喜无忧。
卫关山灌满水,余光见装盐巴与豆饼的小木桶已经空了,索性一并拿过来,装了半桶,放在正嚼干草的白骆驼面前。
顺理成章的开口,“它长得如此高大,这些草料可能果腹?我再去替你取些来?”
“唔……不用了。”雅涞摸摸白骆驼的头,慢吞吞道,“它更喜欢白刺、沙蒿这种带刺带毛的食物。现在只是勉强填饱肚子,等进了沙漠,它自己会再去找吃的。”
进沙漠。
卫关山敏锐抓住关键,问道,“它不随你回楼兰?”
这段日子下来,卫关山大概也清楚了这匹被雅涞给予自己小名的白骆驼来历。
这匹骆驼除了皮毛纯白柔软,体型略大外,其余皆与普通双峰棕毛骆驼无异。
而传闻中天地孕育而生的沙漠灵物白骆驼,应是单峰身巨。
所以,雅涞这匹白骆驼多半出自天下间,唯一一个产白骆驼的地方——匈奴。
白骆驼约莫是无意在茫茫大漠中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从此只能四处乱窜当匹野骆驼。
雅涞十岁那年,随族亲去坐落在沙漠中的楼兰圣地祭拜时,遇见了瘦巴巴的白骆驼,并给了它一些混盐巴的豆饼。
就此,一人一畜算是结下缘分。
后来,雅涞每次入沙漠都会遇见它可怜兮兮的,巴巴来讨盐巴豆饼。
再后来,越发熟悉后,它便时不时随雅涞去楼兰住一段日子。
“这次就不带它回去了。”雅涞叹了口气,皱着小脸道,“我做错了事,回去后肯定会被阿爹阿娘关起来。若是把它带回去,它肯定会被我连坐,一并关起来,阿爹阿娘一向都不喜欢它。”
卫关山听着小姑娘的烦恼,莫名生出几分莞尔,忍笑道,“因为你与三王子私入沙漠?”
“对。”雅涞点点脑袋,头顶的桐花小银铃发冠晃悠一下,歪得更厉害了。
她应该是察觉到了,伸手去扶,半天没扶正,气得破罐子破摔,一把把小花冠薅了下来扔在边上,泄气道,“还不止一次。”
卫关山捡起滚到身边的小花冠,打量两眼,却没直接递还雅涞。
而是自袖袋里掏出那枚雅涞给他的那枚小银铃,借着月光,仔细把小银铃装回小花冠上去。
他早想把这小银铃送还雅涞,毕竟是姑娘家的私物。只是近来一直与商队吃住行在一起,人多眼杂,没找到机会。
楼兰风气开化,雅涞年纪又小,可能不太懂男女间的避讳,但他懂,便不能如此。
“物归原主。”卫关山把小花冠托到雅涞身边,见小姑娘愁得眉头直打结,怔了怔,原本到嘴边的疑问,自然而然变成,“还有,或许我可以替你求情。”
卫侯长子的身份,不管拿到哪国,都是好用的。
“真的?”雅涞惊喜不已,双眸灼灼,亮似繁星,映得她眼中那少年眉目清越无双。
但很快,这抹亮色又黯淡了下去。
雅涞揪揪自己的小辫子,吐出口浊气,认命道,“还是算了吧。小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但我阿爹说过,任何决定都该有人承担后果。”
“阿爹阿娘一向心疼我,从小到大,他们罚我,多半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事,而是希望我自错事中吃牢教训,莫要再犯。以免来日错上加错,稀里糊涂背上我承担不起的后果。”
雅涞觉得,自己这次把长三带到了白龙堆去,已是大错。若不吃点狠教训,将来错上加错,岂不是要把长三折腾到英年早逝。
这可不行,长三还没讨媳妇呢!
卫关山万万没想到,一身孩子气的雅涞的会说出这番话,修眉一挑,毫不吝啬的含笑夸赞,“你很懂事,也很有担当。”
“不是我懂事,是我阿爹阿娘懂事又厉害,道理都是他们教我的。”雅涞提起自己阿爹阿娘的厉害之处,面上顿时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又顺着话茬夸了楼兰王夫妇一番。
末了,对上卫关山揶揄的笑眼,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连忙谦虚的补上一句,“天下的阿爹阿娘都是如此的。”
都是如此。
卫关山笑意僵滞在眼角,想起自己被扭送去南越参军的几年。
都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