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来掰着手指,老黄一个一个数:“我亲手送走了我爹、我娘,送走了孩子他娘,送走了友福,送走了翠玉,又送走了小虎子。他们每个人都在我面前闭上了眼,可是我没能救得了他们,只能亲手把他们送走。有时候回想起来,心里空落落,但有时候也觉得踏实,他们都走了,我也不用再惦记谁了。”
顾横洲和贺西楼对视一眼,友福、翠玉和小虎子应该是他的儿子一家。
“那你……”徐凌昊不知该说什么。
“有一回我去禅云寺上香,听寺里的苍云和尚说,人生来七苦八难,活着就是来受苦的。他们活着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早早走了,不用继续受苦受难,是好事,是好事……”老黄喃喃道,有些出神,眼睛看着遥远的黑暗。
坐了一会儿,他又说:“七八年前,那会儿刚送走了小虎子,就剩下我一个,我觉得自己也要跟着走了。谁知道左等右等,阎王爷就是不收我,我想着得给自己找个营生,摊子还是得摆。摊子摆出来之后,一天一天这么熬着,不知不觉又过了这么多年。”
老黄看着徐凌昊,笑了笑,眼角的褶皱堆在一起,“二少爷,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人活着就是活着,人死了也就是死了,活人再惦记死人,死人也变不成活人。我娘死的时候,我成日浑浑噩噩,抱着牌位哭,茶不思饭不想,晚上也睡不着觉,硬是活出了个死人样,可我娘还是活不回来,跟着遭罪的是我身边活着的人。”
老黄站起身,慢慢转过去,“二少爷,人活着就是得受苦,不是这种苦,就是那种苦,习惯了就好了,总得活下去。”
走到沸腾的炉火旁,他的脊背早就弯曲了,步履也有些蹒跚。他弯下腰,在火里多添了几根木柴。深夜里,火焰烧灼,发出轻微的炸裂声。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徐凌昊慢慢吟道。
天地如同熔炉,以阴阳为炭,用造化之力,将世间万物反复烧铸煅烤,无休无止,受尽折磨。
“确实是苦,可这苦总得算在谁头上。”徐凌昊的声音缓缓沉下来,黑夜之中,像是一柄藏锋的剑刃,“否则这苦,岂不是白白吃了。”
老黄面露诧异,有些惊讶地看着徐凌昊,想要说些什么。
“啪”的一声,徐凌昊把一袋灵石拍在桌子上,“老黄,这么多年,你年纪也大了,租一间铺子吧,免得在寒夜里继续受冻了。”
“二少爷……”老黄看着他。
徐凌昊起身,留下两碗没动过的米粉,“人活着是该受苦,但为什么有些人要比另一些人更苦,我不想认这个道理。”
他抬头看向老黄,眉眼之间已经有了坚定的神色,这神色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男人:“老黄,明年我再来。”
老黄笑着点头,眼角的褶子堆在一起,像是个不曾经历过苦难的和蔼老人:“好,我也想明年能再见到二少爷。”
希望彼此都无病无灾,明年再相见。
徐凌昊迈步走了出去,夜风将他的衣袍吹起来,飘在春夜中。
伸手压着贺西楼的胳膊,顾横洲不愿和徐凌昊遇见,示意他等一等。
待到一盏茶功夫之后,两人站起来,也离开了摊子。
贺西楼叹道:“无意之间,像是窥破了别人的秘密。”
顾横洲笑了笑,没说什么。
两人在小巷之中走着,巷子曲折幽深,但两人借着皎洁月光,如履平地。
月色如水,清清冷冷照在地上,像是覆盖了一层银霜。隔着高墙,盛开的春花暗香浮动。
从小巷出来,是一条大道,两人一看前面,彼此相对一望,均觉得太过凑巧。
大道上正是徐凌昊的背影。
或许是他们从小巷之中走来,抄了近道,反而赶上了早已离开的徐凌昊。
“要绕路吗?”贺西楼指了指旁边,无声询问。
顾横洲想了想,他们倒也不是怕了徐凌昊,只是不愿招惹麻烦而已,断没有再因为徐凌昊特意绕远路的道理。
摇了摇头,顾横洲伸手掐了个敛息决,两人跟在徐凌昊身后。
徐凌昊还是离开摊子的模样,步履坚定,一手握着长剑,头也不回地行走在清霜月色之中。
燕明城依旧寂静,似乎能听到远处不真切的流水声,那是深夜的观澜江流动的声音。
这条大道旁边是一面高墙,似乎是哪户人家的院墙,白墙之上挂着一盏灯笼。
徐凌昊一步一步走着,在灯笼下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