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一个时辰,曲州军大多已丢盔卸甲。
纪阿鱼被吃饱喝足,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启程回西京。
走出大堂时,纪姣倒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她是今日凌晨时分咬舌自尽的,大抵是明白自己彻底没了希望。
纪潇听闻,也只是淡淡说一声:“尸身带回去吧。”
回城时已是翌日,诸位大臣早已聚到皇城门口等候。
满腹的祝贺赞赏之词还未吐,便被纪潇身边的林今棠弄得愣了一下。
“林正君……怎么……”
“哦,托各位的福,正君近日在牢里养好了伤,出来透透气。”纪潇平淡得仿佛话了句家常。
有几位大臣们下意识地道:“原来如此,恭喜正君伤愈……”
等等,林正君去牢里那是去养伤吗?
是吗??
纪潇却已经带着林今棠走开一截了,唐鸠在后头笑着对诸位大臣说:“太女殿下还有事同诸公商议,劳烦诸公辛苦一下了。”
“不辛苦不辛苦。”
“这……唉,不管了,先谈眼下的事吧。”
入宣政殿,方见那坐在龙椅上的,分明就是成康帝。
圣人哪有传闻中卧床不起的样子,分明气色还算不错。
朝臣们一时都愣了愣,没弄懂这是哪出。
“朕听闻,叛王陈樾与临安长公主皆已伏诛,其部下大多归顺。”
纪潇道:“叛军里活下来的,足有八成已归顺,剩下的皆是忠于陈樾的亲信,如今在大军包围之下负隅顽抗,但粮尽弹绝,不出三日便能拿下。”
“好!”成康帝激动地喊了一声。
朝臣们见圣人如此欣喜,纷纷长了眼色,替大晏朝军美言,表面是夸赞军士,实则是说圣人贤明。
没有人在这时候不长眼去提让人不痛快的事。
却是成康帝目光一转,转到了林今棠身上:“咏召出牢房了?”
纪潇把林今棠偷出来带去凑热闹的事可没跟她爹说过,于是支支吾吾了一下。
朝臣们心中暗想:太女这是翻车了吧?
便听成康帝又道:“你是去打仗,战场凶险,你自己去不要紧,怎能让咏召去涉险?”
纪潇:“……”
朝臣:“……”
总感觉这情况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成康帝亲自封赏完诸位将士,忽然又道:“咏召也该赏。”
众臣面面相觑,此后才知,原来林闲是陈樾旧部一事早在成康帝那里过了明路,且献出解法,算是有功。
何况林今棠当年才十岁,还是个无知小童,养父要跟什么人,他别无选择。
却也有人说:“林正君为林闲养大,有谓‘父债子偿’,其父背叛君主本已是牵连家族的大罪,正君虽护驾有功,但也只是将功补过,不应再有额外的赏赐。”
纪潇一点也不急,缓缓地道:“咏召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的确不必再赏,陛下已赐儿臣金银玉器锦缎贡物,总归,这些也都是正君的。”
众臣:“……”
心中有点淡淡的不忿,但一时反驳不出。
实在是头一回见到在宣政大殿朝会之上显摆夫妻俩的深厚感情的,没什么杠回去的经验。
林今棠最终还是平平安安地回了东宫——他在牢里的这段时间,府上下人已经将家搬得差不多了,纪潇也已经住进了东宫。
正如纪潇所说,三日之内,陈樾的余党就已经支撑不住,被朝廷军擒获。
尚在剑南的边军早已将陈樾藏在曲州附近、好与南蛮联络的几队人马揪出来,吐蕃也爽快地退了兵,退兵前不忘提醒晏帝“给钱”,消息传回京,闹得成康帝哭笑不得,当即又备了些好东西派使臣送过去。
诸叛军皆判充作劳役,修大坝、辟商路,纪姣也被除出玉牒,没有入皇陵的资格,唯有一具简陋的棺材,埋在了无名郊野。
至于陈樾,则甚至无人收尸,其妻儿也不得善终。
李愿被关在牢里,精神恍惚地待了数日,身体已经被刑具伤得鲜血淋漓,他被审出来的话中能拼凑出一些往事。
四十年前,刚满五岁的陈樾被接进宫中,他是养子,本就是先帝自己体弱,怕传到成康帝这个正经皇子身上,才收了他这么个替代品提前按照皇子的标准培养。
可是知情人都清楚,陈樾能进宫,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道士算出他的八字能镇大皇子的命。
他明面上也是皇子,过的却不怎么顺心,少年时他悟性甚至比成康帝还要好一些,却不敢显露出来,后来成康帝越长越健康,先帝放下心来,更是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养子。
他在宫里备遭冷落,酷暑无足冰,严冬无足炭,孤零零一人,身边只有日复一日愈加对未来不报期望的宫人。
他想见生母,然而却被禁止与大长公主相见,一年也就那么两三回宫宴能见上一眼,还得称其“姑母”。
后来大长公主病死,能惦记他几分的人又少了一个。
只剩下二公主。
二公主年少时便一身傲气,本是不屑于跟这个白送的弟弟有什么交集的,却在一回宴席上出口得罪了不少人,是陈樾替她解了围。
成康帝对嫡姐尊敬且疏离,陈樾却是抱着攀好处的心思哄着纪姣的,所以能忍耐纪姣的坏脾气。
纪姣喜欢被这样哄着捧着,逐渐对他顺眼起来,二人走得越来越近,彼此引为知己。
却也不知是从何时变了味,这姐弟二人,倒成了一夜鸳鸯。只是陈樾或许动了真情,纪姣有没有付诸真心就不好说了。
李愿并不是鸳鸯结的果,十多年前,纪姣知道陈樾意图谋反,想为自己谋点好处,故意误导陈樾让他相信他与纪姣有个儿子,且是长子。陈樾这么多来,除了别人送到他府上的,从未主动纳妾,子嗣也不算多,且关系都淡泊,以陈樾对她的维护,若他事成,李愿做储君是板上钉钉的了。
那时陈樾手下集各地英才,兵强马壮,纪姣自然不介意陷进去。
可陈樾还没来得及发兵就被迫失败,然而纪姣已经收不了手,她向往太后的位置,向往万人之上,她不愿再遮遮掩掩自己的真实才干,不愿担心被人猜忌。
所以她主动陪着陈樾走上了这条道路。
没准陈樾到死都以为,纪姣是因为爱他才愿意陪他犯险。
这旧事也是李愿从长公主身边的亲信老人那里听来的,或真或假,已没有必要追溯。
眼下更重要的,乃是追究活人之过。
陈樾在西南一带多年布置,自然有人收了好处为他掩护,纪潇曾经从曾遂那里得到陈樾叛乱之前的布兵图,另有曾遂出来作证,很快便查出一批曾与陈樾勾结的人,为此曾家参与邬言买卖的事,也由成康帝亲口开恩,未波及无辜的家人。
长公主则是替陈樾广纳贤才,养幕僚,那些幕僚有些已渗入朝堂,虽职位大都不起眼,却也偶尔做了长公主的一双眼睛。
菜市每日都要砍几个人头,鲜血汩汩流淌在主杀伐之秋。
朝臣们见状,又觉得血流的太多,不大吉利,于是又七嘴八舌地提议大赦天下一回。
自然不是全赦,而是有选择的。
于是陈樾从剑南强征来的那些兵,都被送回了家,其余人虽继续服劳役,却已减期不少,好歹有了个盼头。
那日冷宫开了门,九公主一如既往地坐在屋里,目光随着满屋乱窜的苍蝇转,便听见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她缓慢地回神,看到她穿着朴素人亦消瘦的娘亲冲进了门,紧紧抱住了她。
九公主被贬为庶人,同刘嫔一起逐出宫门,刘嫔自然不能以刘嫔的身份,而是顶替了一个女官的身份。
成康帝念及旧情,赐了他们百两银子的盘缠,放在普通人家,已经够一家人不愁吃穿地生活一辈子了。
出宫那日,已是庶人的纪九在备好的马车边上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纪潇。
她有些诧异,说出话来却带着冷嘲热讽:“太女殿下竟然有空来送我这庶人,我怎么不记得与殿下您有什么交情。”
纪潇没有理会她的针对,道:“怎么也是最后一面了,顺带送个人过来。便不送你出京了,保重。”
待她离开,纪九撩开车帘子,母女二人同时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