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连这点事都不懂,便是臣这么多年教子无方了。”林初说。
“你若教子无方,那朕也得算一份。”皇帝仍是笑着的,“今日可是朝日,这会儿皇内院估计都把收上的奏章送去陵王府了,归城那孩子不去批阅奏章替朕分忧,居然跑外头来了。”
“看来还是微之不懂事了些,连累归城被陛下责怪,待回去后臣需得动家法训一训他。”林初纤长的指尖夹了颗白子,一声轻响落在棋盘中,神色淡淡,“只不知要等到哪一日了。”
“你这话冤枉人了,朕可没有怪微之的意思。”察觉到她的不悦,皇帝唇边的笑意波澜未动,只屈指敲了敲桌上这张棋盘,岔开话题,“你这张棋盘瞧着新,不是你从前用惯的那张了?”
“旧了,南征前带回家中收起来,以后也不会再拿出来用了。”
“这就收了?那棋盘一直养护得不错,朕看不像旧得用不了的模样,又跟了你二十多年,不是最有感情吗,正是趁手的时候,怎舍得说收就收起来了?”
皇帝只顾说话,迟迟没落子,林初也不催他,闻言轻轻笑起来。这笑意并不深,她低垂睫毛覆住的眼底依旧是一片澄蓝静泊。
连同她启唇间吐露的嗓音,都是静水似的不温不火:“用到半旧才是正趁手的时候,太新了不顺手,太旧了,便不好用了。臣那棋盘已过了它最趁手的时候,趁着还余些情分,不至于老旧得遭嫌,好生收起来还能把这点情分存住,否则太消磨它所剩无几的用处,哪一日消磨殆尽,恐就要分崩离析了。”
皇帝久久未言,半晌,他叹了口气:“阿初,你一定要跟朕这样说话吗?”
“陛下想怎么说?”林初抬眼从皇帝脸上掠了一眼,知道对方已然没了下棋的想法,手里捏的那颗棋子不会往棋盘上落了,她便稍稍推开自己手边的棋罐,用一旁叠成长方块的手巾擦了擦手,“那臣便斗胆问一问陛下,陛下半月前一封密诏言京城有变命臣即刻带兵回京护驾,可臣连城门都没进就被当反贼押送来上林苑,究竟是陛下闲来无趣玩一出烽火戏诸侯,还是陛下张机设阱打算跟臣动真格?”
“你这又是冤枉人了不是?朕何时说过你是反贼了?”皇帝点点自己嘴角,表示他这张金口玉言的嘴从未吐出过“反贼”二字,随即却又笑了,“朕果然还是听你说话直白更顺耳些。”
林初对他话里似刻意表现出的熟稔和亲近不为所动:“那陛下不妨也有话直说吧。”
“朕那封密诏所言虚实,你心里当真不知?”默认了双方敞开天窗说亮话,皇帝便也把话说得直白,“倘若真不知,那你带兵回京护驾,怎么说也该抽调你全部的威骑军兵力,怎就带了一两成回京,剩下的还能留他们跟着关延年戍守南境?”
“收到密诏当天,臣也收到一封家书,想来是陛下默许的了。”林初淡淡一哂,“家父的脾气到底还是太温了些,如今光景在臣看来,倒不如当日就抗旨不遵。”
家书的内容也很简单,定国公林天的字迹,只说不必兴师动众,林初就懂了,恐怕这个“京城有变”变的不是皇宫,是他们林家,自然越是兴师动众就越要倒霉。
被禁军堵在城门外的时候林初就在想,她若带着整支威骑军浩浩荡荡回京,这谋反的罪名怕是当即板上钉钉。
“何必呢,当日你若抗旨不遵,日后也总要来这么一遭的。”
皇帝比齐璟和秦洵早半个时辰到上林苑,与林初对弈几回,到现在过了棋瘾只说话,每每开口时始终带着三分笑意,褪去了在皇宫大殿上身为一国之君的庄穆距离感,这会儿的他多了少许久违的温润,竟有些像如今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陵亲王。
齐归城那孩子果然是皇子里最像陛下的那一个。
皇帝掏出了什么东西,托在掌上给林初看:“你回京两日,该听说的也都听说了,北征军从北晏战俘身上搜出半块御祖诏,抓回来的战俘和北境戍边军里通敌的内犯口供一致,说是我朝朝堂里有人以此向北晏借兵谋反,报酬是我朝北境三座城池,巧啊,前几个月北晏还把密州占去了,要不是秦上将军,恐怕这报酬北晏还能提前拿一部分走。阿初,你说会是朝中的谁呢?”
“自然是林家了,不然还有谁跟御祖诏沾边。”林初垂眸望着皇帝掌心里的半块所谓“御祖诏”,这是下半块,白玉上只有金嵌虎形的后半身和尾巴,虎身里一个“栋”字,缺的上半块应是金嵌虎形的头部和一个“齐”字,林初面上云淡风轻,“陛下以为呢?”
皇帝也垂眸看看自己掌中半块剔透莹润的白玉,另一手拿起,对着光照了照:“玉质上乘,金嵌做得也不错,想必是位有家底的手艺人,可惜了,一块好料做什么不成,拿来干这等事。”
林初还没说话,皇帝骤然甩手,这块北晏战俘身上搜来的“罪证”划了道白光弧,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玉是好玉,声也是清脆得很,这声响却莫名有些悚人。
林初不明所以地看皇帝。